《渝李文集静日书 -- 秦淮河的风月桃花》
发布于:2006-8-31 14:49:26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尾红鱼,在她那终于被误解的一生中,若粲然星火,经历过一个女子天真的贪婪与野心,稚嫩的爱恋与激情,简单的生活与向往,无可补救的遗憾与错失。
1
那一年的淮南,杨柳新绿,桃花殷红。斜风载着飞絮,飞过墙垣,飞过檐椽,飞过碧色琉璃瓦,飞过黄铜朱雀门。那一年的淮水,无风无月的夜里骤起白浪,浪涛声惊醒了沉鱼,她扶着沁凉的门框,看着白浪吞没夜里晚归的渔船,吞没船头向她挥手的爹爹。
那一年,苍山上又多一座新坟,清明的细雨无声轻拂坟头那点绿意。七岁的沉鱼麻衣缟素,对着静立的墓冢竟然忘了哭泣。为此她得到婶婶的一巴掌,五只鲜红的指印像是印进了皮肤里,如五朵殷红桃花,在娇嫩雪白的脸颊上盛开。
夜里她对着黑墨一般的淮水,痛哭失声。眼泪路过盛开的桃花,恰如春雨催开最早的蓓蕾。
淮水东行,岸柳静默。七岁的沉鱼在命里,顿失所倚。
2
沉鱼十三岁,有媒子上门为同城大户杨家招舞姬。
婶婶拿眼瞟着桌上的碎银,暗地里掐住沉鱼的胳膊说,能到富贵人家做舞姬,那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沉鱼看着婶婶,再转头看看沉默不语的叔叔,就这样垂下头噤了声。
那夜她在房里展开一袭大红缎子,安静地开始绣舞衣。微弱的灯火照着她的脸,牙白肌肤就像刚升上去的一轮新月。叔叔拿了鱼脂进来为她添亮,他们是打渔人家,总是喜欢用这种鱼脂做成的燃料添作灯油。叔叔拨着油捻子问她,鱼儿,要是你不情愿,叔明日就把银子退回去。
她从鱼脂油的橙黄灯光中抬起头,看着日渐苍老的叔叔。
他的面容真的很像记忆中的爹爹,同样有着铺满深深纹路的额头和渐渐溷浊的眼神。他常年在河风里穿梭,鬓角都已经开始斑白。灯光照在他脸上,那是一张愁苦而慈爱的脸。她记起晚饭时婶婶说,等你去了杨家,我和你叔就去岸上买块地,再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出船打渔了。
她想他们终于可以离开淮水,不用再忍受这风里夹着鱼腥味的春天。她是十三岁的沉鱼,再不是脸上盛开五朵桃花的小姑娘。这杨柳又绿,这桃花又红,这秦淮河边的飞絮又漫天飘扬。她就要像飞絮一般,飞过墙垣,飞过檐椽,飞入那有着碧色琉璃瓦和黄铜朱雀门的人家里去。那里远离淮水远离渔舟,远离腥风扑鼻的春天,也远离了白浪滔天的每一个夜晚。于是她摇摇头说,叔,我去。
3
杨家不是王侯宅第,却也深门高户。老爷做过京官,颇得宠信,老来还乡,往来者皆达人雅士。杨老爷本也是风雅之人,喜歌舞爱书画,便是充场面,养上十数歌舞伎,也是平常。
只是这庭、院、廊、阁太过幽深,十三岁的沉鱼一着舞衣,便入了这四壁之中,阻断了那淮河上吹来的阵阵腥风。
她和许多贫苦人家出来的姑娘一起,在杨家偏院的舞姬房里呆过两载春秋。她们一同涂上厚厚脂粉,穿上层层叠叠的舞衣,重复练习那些妖娆的动作,摆动着与年龄无关的舞姿。
师傅是一个年老过气的舞娘,在扬州城里曾红极一时,她时常在教导她们舞姿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来。她对所有的姑娘都很严苛,常常无端地打骂她们,骂完以后,那张衰败的老脸上又显出茫然无措和浓郁的哀伤。有好几次,沉鱼在挨过她的皮鞭以后,都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当初,当初我可不这样……
沉鱼想,当初,师傅的红罗裙下必定生莲,而那朱漆大门外,也一定是车马喧嚣,人声鼎沸。因此,后来师傅打她的时候,她就很少掉眼泪了,即使那些留在背上的鞭痕在练舞时会被汗水浸出血来,她也一声不吭。十五岁的沉鱼是聪明的,众多的舞姬中,只有她明白了,美人迟暮的悲哀。
然而年轻的沉鱼也是隐忍的,每个月圆的夜里,她躺在铺着破棉絮的床榻上,看着窗外的白色月光了无睡意。床榻的内侧,她悄悄地用炭块在斑驳的灰墙上划横线,一条一条,密密匝匝,累成了她心底那一点点期待。她们是最新近的一批舞姬,是老爷六十大寿时排上的压轴戏,七百多天的苦练,要的,不过就是那一刻宾客眼中的惊叹与迷醉。
那个秋天,沉鱼就在汗水和鞭打中成为了领舞者,穿有别于其他舞娘的红纱,接受师傅的单独指导。师傅变得慈爱起来,牵着她的手殷殷嘱咐,一个舞娘能给的,是身姿,是笑魇,是眼神,却切切不可给,一颗心。
她似懂非懂,直到一天夜里,听到偏院的门扉响。就在那个大风呼啸的深秋夜晚,院外的水井里响起闷重的一声,犹如一个美人色衰后的太息,萦萦绕绕,经久不散。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梦见过师傅。
就是那声叹息,她终于参透一个舞姬应有的眼神。第二个冬天来临的时候,她在破败的院落里,对着一树霜花立誓,白荷香残不若红帐春暖,一场盛宴,她贪的,只是堂上坐客的那一眼。
却不知那一眼,越过了她所有想象。
4
寿筵很快来临。那日杨宅四处张灯结彩,红彤彤的拜寿帖堆成小山。舞姬房里一反平日的冷清,姑娘们装容妖艳,在嘈杂的人声中,一次次的描眉画线,磨亮金光闪闪的十指。
暮色降临的时候,她的胃里在痉挛。大堂外面,她衣衫单薄,骨节冰冷。管事传领班婆婆准备的时候,她僵直地迈过厅前台阶,几乎摔倒。
一双手扶住了她。有人低声说,小心。然后擦肩而去。
她只来得及看他一眼,那一眼,却忘了用一个舞姬该有的眼神。乐声已起,灯火明亮。她在堂前舞,他在堂上坐。宾客尽欢,赞叹连连,她如一朵盛放的夜花,是醉了,连身姿,连笑魇,连眼神,甚至连同一颗心,都在鼓乐声中被抛尽。
一曲终了,她菲薄的红衫透湿。老爷在堂上赏她酒,他在一旁微笑。退出来之后,姑娘们围住她,眼光里有艳羡,说起话来也口无遮拦:沉鱼,老爷怕是已经看上你。
她却分明觉得背上一凉,悄悄回头,夫人站在厅口,冷着一双眼看她。
那夜她忐忑难安,辗转至天明,疑心有事发生。日头刚露脸的时候,领班婆婆来叫她,拿着她当年入杨宅时的小包裹,连同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同她说,回家吧,过几日,夫人差人去接你入府。
5
还是当年的媒子,还是当年的对话。婶婶欢天喜地地说,能嫁进大户人家,那可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她却只是不语,想起那一眼,有些恍惚了。
入府那日杨宅里并没有她想象的热闹,只一抬软轿,媒婆便领她进了门。堂上她拜天地君亲,却独独没有夫妻交拜。老爷从满脸喜气转而对夫人投去惊讶的一瞥,然后拂袖愤然而去。她还在惶然,夫人却气定神闲,抿一口茶水说,淮南,送沉鱼去见柳岸。
这时候她看见霍淮南,那让她有过深深一眼的霍淮南。四目相对,她的无措一下子撞进他含笑的眼里,撞乱了原本就忐忑的心。她的脸上骤然一片绯红,因为羞怯,长睫毛在微微打颤,那染上胭脂的面庞便显得格外娇媚。粉面桃花,说的便是这味道吧。
她跟着淮南一路无言。那段路好长好长,似无尽头,她的鼻尖冒出微汗,心如鼓擂。
西侧园子里,淮南转身说,这便是新居。
她低头站定,透过浓密刘海偷偷瞧他。他也正含笑看她,看她面庞微汗唇齿如花,结成了髻子的发丝有一处散乱。是时风起,那一点凌乱的发扑上了他的面,轻微的,柔软的,一下子缠绵起来。
淮南的脸也红了,慌忙伸手将发丝撩开,讷讷地说,风真大。
十五岁的沉鱼一边乱,却一边微笑起来。生涩如她,不懂这风从何而起,却只觉得,他的声音仿若白丝线自心头一抽,挑起她心间乍然而起的潮涌。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穿红罩衫的年轻男子大笑着跑出来,一把将小小的她搂进怀里。他喘着气,有点兴奋,也有点腼腆,非常大声地问淮南,这就是我的新娘子?
是的柳岸。淮南点点头,双手握在身侧,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尽。
柳岸却只顾盯着沉鱼看,眼睛闪闪发光,像刚得到奖励的孩童。然后他一把抱起她,在满院繁花中旋转起来。十五岁的她除了发出惊恐的叫声以外,还有眼泪大滴大滴滚落下来。
那日她终于明白,所谓三世修来的福分,竟是嫁给一个傻子,做只管延续香火的小妾。
6
春尽的时候,她瘦得不成话了。消瘦换来了时间的飞驶,转眼盛夏已近。
她再也没有穿上那身红舞衣,在灯火通明的大堂上跳过舞。许多时候,她独自呆在西园的月桂树下,听到前厅又有鼓乐声响起。是老爷招来的新舞姬在堂上为宾客献舞,她想象着那温暖明亮的烛火,烛火中,站着含笑的霍淮南。
只是这样的想象大多时间里也是多余。夫人常常会在这种时候差人来西园,取她织好的一件件新舞衣。那些新舞衣薄如绢丝,轻若鸿毛,都是她在无数个无眠的夜里,借着昏暗不明的油灯光,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夫人不允许她叫婆婆,只在每月初一十五来看柳岸时,把成堆成堆的布匹拿给她。在这深宅大院里,她只允许她做两件事——照顾柳岸和织舞衣,她说我把你从一个穷苦低贱的舞娘变成现在模样,已经是宽容到极致。
因此许多时候,她寂寞地忙碌着。有时她会央柳岸带她从偏院舞姬房外经过,去看一看那口老井,似乎能听到,闷重的一声巨响。
只是她真的不再梦见师傅。日子像沙漏一样流失,她忘记了当初师傅告诉她如何去做一个舞姬。她不再跳舞,也不再置身于灯火灿烂的前厅。她的生活中只剩下做不完的舞衣和她的丈夫——杨家大少爷,傻子柳岸。
柳岸倒时常唤她一同疯闹,高兴时,与她吃饭玩耍,听从她说的每一句话,却也时常发脾气,闹遍整个杨家大宅。为此,夫人便冷冷地不发一语,为取悦柳岸,将她整天关起来,不给任何食物和茶水。
柳岸发脾气的时候,她便经常受罚。用来关她的屋子是一间废弃的织工房,柳岸让人在窗户和门楣上钉满了宽厚的木条,夜晚的时候连一盏油灯都不肯留给她。他喜欢站在院子里拍着手大声笑,听到她在里面的哭泣声就会很得意。可是没有人会去责备他,他只是个爱胡闹的孩子,玩累了,独自回房睡觉,还大院里一片清静,就算足够好。
因此,她常常在那间充满霉味的织工房里,透过窗户上封闭的木条缝隙,仰望外面的蓝天或星空。月光有时候会从木头缝里洒落到朽烂的织机上,她坐在上面踩了踩,厚厚的灰尘味道就会淹没她鼻间腥浓的淮河水的潮湿气息。
她在这样的夜里面轻声哭泣。眼泪落在环抱着膝盖的手臂上,滚烫滚烫。她想到过死,西园的一千多个日夜,想死的心都落满了灰尘。很多时候也会忆及柳岸的好,不发脾气时对她千依百顺无欲无求的好。更多时候却想起淮南来,每次擦肩而过,都会听到鼓声雷动的心跳,还有他站在柳岸身后,眼神里流淌着那样多的怜惜与爱意。
只有淮南在这样的夜里来看她。他的怀里,揣着尚温热的馒头,隔着木条的缝隙,递给她,并伸出衣袖,为她擦眼泪。有时候他们背靠背坐在木门的两端,极小声地说上两句话,淮南总是心疼地唤她的名字:沉鱼,你要忍耐啊。
有时淮南也讲他自己的故事。淮南说,他是杨家的孩子,却不是夫人亲生。他的生母是老爷在赴京求官的途中遇到的渔家女子,和老爷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后来母亲生下他就病死了,老爷带他回来,夫人却不肯认。终于他还是姓了母亲的霍,留在杨家,地位尴尬。
在这深宅大院里,沉鱼想,也只有淮南才与她身在同一世界。
7
这年冬天,柳岸患了一场大病,整个人消瘦得可怕,整日里高烧不退。
这一病几乎就是整个冬天,待到冬末柳岸病稍好,夫人来西园看望,见了沉鱼便冷冷地对她说,你必须给杨家留下一个孩子了。
是夜,她全身赤裸地被几个老婆子绑在柳岸的床上。红烛烧得旺,可她在床榻上还是瑟瑟发抖。柳岸苍白的身体蜷缩成安全的姿势,把脸埋在枕上懵懂无知地睡去。她似乎又闻到淮河水潮湿腥浓的气息。她面对着一个孩子,是那样无力。
一千多个日夜已可以是尽头。她在淮河桥上坠落的时候这样想。
她醒来是在一个人的怀里。淮南在这冰冷的夜里抱着她,她的眼泪流淌在新月一般洁白的脸孔上,那么蜿蜒那么长。
她的身体突然开出鲜花来,那是被一个男人抱住的欲望鲜活的身体。当霍淮南的脸向她慢慢倾倒过来时,她无声哀泣,淮南,赐我一个孩子,请赐我一个孩子。
那夜,淮河水在耳畔呜咽至天明,她年轻的十七岁的身体,于寂寞里生长出白浪一般的欲望。这韶华似水,这胜境如梦,这腥风扑鼻的秦淮风,卷过无星无月的黑暗,催开大朵大朵枝头桃花。
天将明她回到柳岸的床上,听见他轻浅的呼吸。她合上眼,聆听体内有新蕾绽放的声音。噼噼啪啪,然后枝蔓延伸,在她四肢百骸里喧嚣奔突,让她焦渴,让她疯狂,让她把死亡都狠狠摔碎在漫无止境的烈焰里。
那一夜春回,淮南的桃花开得热烈,霎时间燃遍淮河两岸。十七岁的沈沉鱼对霍淮南说,这无双的美丽,这销魂的幸福,被你爱过,才能知晓。
8
他说遇见她,方知道什么叫做朝思暮想;她说遇见他,才明白什么叫做刻骨铭心。
几乎是一夜间的事,她的生命,盛开得如火如荼。她在铜镜里端视清丽的容颜,那粉白花瓣上的一抹殷红,欲说还休地诉尽了风情。原来,她竟也是个识得风情的女子,会在无人的回廊里与他擦肩,留下有淡淡体香的手绢;有时,在她可以出席的那不多的盛会里,亦会于宾朋满座的筵席上,于桌下胆大妄为地勾了他的手,或不着痕迹地移来他的酒杯,就着尚且湿润的杯口,留下一个鲜红醒目的唇印。
夜里,她常常坐在床畔梳头。满头青丝流泻,挽了再放,放了再挽。她每次梳头,梳落的长发根根宝贵,收起来集成一小束黑线,就着鱼脂油灯穿针引线,丝丝绣进做给淮南的鱼白里衣中。针若是钝了,便放到有荷香的头发上擦一擦,那纤细的针尖就把幽幽荷香也带进来。有时候,她会停下来用针尖或簪子拨弄一下灯芯。跳动的灯光里隐现淮河的白浪,她仿佛听见河水拍岸的声音,腥风里夹杂着轰鸣巨响,而她在淮南怀里辗转承欢,盛开如一朵妖娆桃花。
她初识情欲的身体一瞬间饱涨开来,焦灼地等待着他的浇灌。那间废弃的织工房,成了这深宅大院里唯一令她感到还热烈地活着的地方。星辉和月光会穿过木缝包裹住他们年轻鲜活的身体,他们在朽烂的织机上亲吻与私语,和着飞扬的尘土说将来。那时候窗外星月黯然,情动至极,霍淮南会声声唤着她的名字说,沈沉鱼,如果一生只得一个愿望,我唯愿这一刻能够死去。
9
夏至将来,她渐觉困顿嗜酸,心里渐渐开始慌乱。淮南悄悄为她找大夫来瞧,才晓得已有孕在身。
那夜她惊恐万分,口干舌燥,噩梦连连,半夜被无端惊醒好多次。因为烦乱,连带惹恼了柳岸,像个孩子似的勃然大怒,将她关进织工房里,让她枯坐到天明。
破晓的时候淮南撬开了门上的木条,急切地牵过她的手说,沉鱼,我们逃,逃到淮河的那一边去。
她哭了。是惊,更是喜。一个小小的包袱,她便决定和他天涯海角四处飘零。他说,去到淮河那边,嫁我做妻好不好?嫁给我,让我亲手为你盖上一段红锦。
她偎在他怀里,充满了幸福的想象。他说的那种红,应该会像桃花一样灿烂,鲜血一样浓酽吧。
终于他们一起逃了。他带着她,乘小舟过了淮河,不停向北。淮北风沙猛烈,可她心里却是无边的温润。他们做夫妻,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用仅有的一点银子买够一垅地和两间屋,屋外种满桃花,围上青绿的篱笆。
在那段神仙一般的日子里,他与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秋来的夜里她在鱼脂灯下,为他击小鼓,弹琴瑟,有时同他下上两局棋。烛火灿烂,暖如洪炉,窗外是淮水呜咽,灯下却春意融融。
转眼霜花又白。隆冬时节,沉鱼生下一个男孩,取名朔生。
朔生满月时,淮南忧心生活窘迫,便和一些村民去淮河岸边的城镇里做买卖,常常一去数日不归。一个朔生啼哭不止的冬夜里,他背着满身雪花回来。他的脸色分外沉郁,声音沙哑哽咽:我必须回去,前日遇上南来的老乡,说柳岸过世,老爷病危。
那夜他拿出淮南的好酒,与沉鱼泪眼对酌。冰冷的酒在愁苦之时如穿肠毒药,恍惚中她摸到淮南的眼泪,冰冷而哀伤。
白亮的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她在他身上闻到淮河水腥浓的湿气,这种气息让她忍不住叹息。她忧伤且疲惫地睡去,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爹爹牵着她的手走过荒草萋萋的旷野,太阳出来,秦淮河在极远极远处,闪耀着金光。
10
寒冬过后,两岸春归,沉鱼却没了淮南的消息。这时候的淮水边,柳絮依旧还是漫天飘飞,只是那颗等待淮南归来的心渐渐老了。
春色渐浓,沉鱼卖掉房屋田地,凑够衣食盘缠,终于抱着朔生回到淮南。
她想敲开那碧色琉璃瓦和黄铜朱雀门的人家,问一问,有没有一个叫霍淮南的男子,那个与沈沉鱼私奔过的男子,他答应过会回去找她,却为什么到如今都还没回来。
城里那么热闹,人们都在议论杨家又办喜事了。他们说天赐良缘,说盛世佳偶,说那迎亲的队伍,把大半个淮南城都堵住了。她问是不是城东杨家,老爷做过京官的杨家。人们都说就是杨老爷家啊,是老爷的二公子淮南结婚啦,娶了貌美如花的张家小姐佩莲,也就是杨夫人的本家侄女,这可是亲上加亲的好姻缘呐。
朔生这个时候又哭了。她在朔生的啼哭声中望着满城烟柳,往事伴着秦淮岸风纷至沓来。潮水一般的人群将她淹没了,刺目的红让她的眼前模糊一片。她抱着朔生挤在人群中,看到大红的花轿抬进杨家大门,一声声的唢喇,一阵阵的鞭炮,震损了肺腑,摧断了心肝。
人们的脸上都是一派喜庆,只有她无笑也无泪。她送走朔生,独自在贴满喜字的杨家大门外徘徊,那入门的影壁后,是她再也见不到的霍淮南。
天渐渐黑了,大宅四处挂上了大红的灯笼,进出的宾客们笑着作揖,谁也没有留意到这个满面风尘的单身女子。
终于,终于,那黄铜大门内传来一阵喧嚣,喜气洋洋的下人们在接力似的鼓噪——二少爷入洞房咯。
宛如丧钟。她听在耳里,却如同声声敲在心上。
等待的极至也不过如此。
她鲜红的衣裳在淮河岸边像一瓣飘落的桃花,河水迅速将她的身体包裹起来,就像暖风包裹凋零的花瓣。就在那一刻,她想到了那间废弃的织工房,在那里,有遗落的最后一片星辉和月光。
11
淮南城的鲜事总是特别多,过路的客人们都听说,告老的京官杨老爷家,两个儿子都死了。客栈的小二和牵马的马倌儿们把它说得格外传神,多少也会提到,一个叫做沈沉鱼的年轻舞娘。
他们说,大户人家多怪事,两位公子,生生的被鱼精缠了去。那个叫沈沉鱼的舞娘,原本是只红色的鱼精,迷惑了杨家老爷,又缠死了傻子柳岸,到最后,不知使了什么妖法,好端端的二公子淮南,新婚夜半竟然跳了秦淮河。
只有南山的寺庙里,那淮南的新妇,张家小姐佩莲,一刀一刀铰断头上青丝时想,淮南,你说白头之人若非沉鱼,毋宁让你一死,如今你遂了愿,却不知它断我一生。淮南,若是我姑母不为那身外家产,若是没有张杨两家的逼婚,若是你尚未遇上沈沉鱼,若是柳岸还疯癫嬉闹在西园内,那日我见着你你见着我,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我们会不会也驾舟去淮北,种开满树桃花,在灯下抚琴落棋呢?
只有弥留之际的杨老爷和一夜白头的夫人在想,都只道柳岸憨傻薄命,谁又能想到淮南这孩子却执着到痴癫呢?也不知沉鱼和朔生流落在何方,这满副的家业到底要交给谁呢?
只有远离淮南的山村里,挥着锄头的叔叔和抱着朔生的婶婶在想,这沉鱼怎么舍得撇下杨家的清福不享倒要同人私奔,这下也不知何时归来,到底这孩子的爹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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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出了一种鱼,身形纤巧,满身艳红,乍一看,就像是穿着簇新的红嫁衣。渔人们都喜欢捕捞这种鱼,因为她膏脂肥厚,可以点燃做成灯油使用。大户之家常用它来照耀厅堂,筵开尽欢时若击鼓奏乐,会看到烛焰摇曳似舞蹈,灯火灿烂如星辰;而蓬门荜户只在深夜燃起它纺纱织布,在星月无光雨打芭蕉的时节,借着昏暗不明,微弱如豆的光亮,听鱼脂燃烧时流泪的声音。
后来南山寺庙的钟声响了,淮南城里再也没有杨家,朔生慢慢长大,可是沈沉鱼的故事已经不是新事。
后来的后来,有人写了《述异记》。那里面,短短的几十个字写尽了一个女子令人扼腕的一生——
淮南有懒妇鱼,俗云,昔杨氏家妇,为姑所怒,溺水死为鱼。其脂膏可燃灯烛,以之照鼓琴瑟博奕,则烂然有光,若照纺绩,则不復明。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尾红鱼,在她那终于被误解的一生中,若粲然星火,经历过一个女子天真的贪婪与野心,稚嫩的爱恋与激情,简单的生活与向往,无可补救的遗憾与错失。
只有,秦淮河的风月,记住了那朵坠落的桃花,记住她在某个春天的枝头,曾被一双含笑的眼,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