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李文集静日书 -- 夜奔》
发布于:2007-10-17 0:15:24
[深海岛屿,是你]
我眼里的,是你。
如深海岛屿,是你。
我以为这是深夜的幻觉。
玻璃蓝,蓝成压薄的时光。你是留底,是镜像,是一脉含香的微光。雨水化成刀痕,破开蓝,轻微地、缓慢地,一寸一寸,把你撕裂成片、成粒,成万千飞灰又成烟成雾成幻觉一场。红灯点燃,是一滴永夜的血,我双耳失聪,我心无旁骛,我在玻璃窗内,只看到你的蓝。
你的蓝在我瞳孔里挣扎,瑟缩,凝固,变凉。是歌者的音符一粒粒跌落在云石地板,是舞者的足趾一节节粉碎在榉木台上。
你的蓝是最完美的败落。在深海,是我奋力求生却得不到岸的,无望的蓝。
是我的一滴泪,洇不开冲不淡融不化也填不满的,蓝。
[那夜的你,耳朵盛满风雨]
关于你,我需要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起?
从一个电话,1999年冬,南方城市那个下大雨的夜里。
那一夜,你从皖北一个小城的长途汽车站打来电话,你告诉我,还有五分钟,去往川南的车就要出发。
你有微微咳喘,说话的声音不太清晰,我这边下着大雨,你那边是夜风凛冽的呼号。
因为信号的时断时续,你的意思也暧昧不明。你仿佛是在抱怨车站的木椅又潮又冷,硬邦邦令你坐卧不宁,一会儿又转向旁边形迹可疑的男人,说他的搭讪分明暗怀鬼胎。短短几分钟里,你絮絮不止,像是梦中的呓语。你偶尔夸张地大笑两声,听上去有一种神经质的锐利。我听了很久才明白你说的不是旅行而是离开,所以我问你:“你爸爸呢?他知道你走吗?”
“不,不知道。”你轻描淡写地说。
“学校里呢?”
“呵呵,我辞了。”
“那你准备去那里干什么?”
“找人啊,算是投奔别人吧。”
“什么人?靠得住吗?”
“嗯……怎么说呢,一个朋友吧,”你停顿了一下又说,“你别担心啦,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那你怎么不告诉你爸爸?”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嘛……”
“你至少还是应该说一声,你这样到处乱跑,他会很担心的……”
“没什么啦,我安顿好会和他联系的。”
我还想继续问下去,你越是这样说越是叫人担心。但你很快又说,快开车了,你要挂电话,然后我听见一声短促的喇叭响,夹杂在呼啸的风声和滂沱的雨声里,你果然坚决地挂断了电话。
连一个尾音都不留下。
街灯氤氲,如一只汁水散溢的橙。
夜雨滔滔,寒凉,倾情肆意。
[凛冽之冬,白兰香幽微如梦]
我一夜无眠,凌晨天刚亮,小区订票点还没开门,我决定直接到车站,询问去川南的列车消息。
雨已经变得轻而细,路面有些湿滑,马路上还很空旷,晨雾奶白色。我打亮摩托车的车头灯,尽量骑得小心翼翼,但我没想到,沅湄会在这个时候撞上来。
她撞上来的时候,我正想着你。我的车拐出一个巨大的S形,爆响之下撞上安全岛的灯柱,狠狠把我甩出去。我只意识到黄色车灯变得一闪一闪,有腥浓黏稠的液体从额头慢慢滑下,我的右眼刺痛,蔓延一片红,然后有人在摇我肩膀,一个惊恐的声音叫着快醒醒。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只无力地,捕捉到一片空。
意识戛然而止。
我醒来是在午后。那个守着我的女孩,是沅湄。
她被吓坏了,一直哭。她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看见绿灯还在闪,我没看见你,这都怪我。
她的额角又红又肿,显然也受了伤;她的头发很黑很长,编成一条麻花辫子。我挪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没有感觉到疼,只想安抚她。
她的样子,像你。
她还只是个在校学生,马上要期末考,天天早起去市中心图书馆查资料。她应该有一段时间不能去了,我虽没什么大碍,却还是需要在医院躺上几天,观察有无脑震荡的迹象。沅湄家不在此,没有亲人,同学都在备考亦不可依靠,只有捧着复习题纸来医院。我劝她回去,她坚持留下来。她是一个肯承担责任的好女孩,这一点,她也像你。
我托沅湄帮我打探由此去川南的火车时刻表。她更细心,一并查到去成都的航班、去达州的火车,以及入川的各趟长途班车发车时间。她在一张A4的空白纸页上把这些信息都归纳填好,她和你一样,用非常漂亮的柳体,纤柔、飘逸。
她又买花来,泰国来的白兰。白兰的香是清幽幽的,以前只有夏与初秋可闻,也是你喜欢的花。她用微温的水浸住花茎,她说这些花都是空运过来,盛放之前颠沛流离,所以要对它们照顾得仔细一点。
她埋头插花,她的动作温柔细腻。她那么像你,曾经的你。
我听见花叶摩挲的簌簌声,白兰香幽微如梦。
1999年冬,我遇见一个如你一样的女孩。她让我那么深地想念你。
只是这凛冽之冬,我举步维艰,你下落不明。我们各安其命,一个困守,一个逃离。
[1999,风筝消失在天亮以后]
我再一次接到你的电话,是在第三天的黄昏。
你在电话里声音显得很沮丧,你说:“泽川,能寄点钱给我吗?”
“发生什么事?”
“昨天那辆车出了点小车祸,”你说,“我倒没什么事,就擦伤了,现在刚从医院出来,不过挺倒霉,把钱包给弄丢了。”
“钱没问题,你在哪里,我过来接你。”
“不用了,我今晚就重新买票走了,”你顿了顿又说,“给我寄八百块路费吧,你别告诉我爸啊。”
你留下了你的卡号就匆匆挂断,我觉得头痛欲裂,是因为电磁波的辐射吗?
我让沅湄帮我。拿卡给她,告诉她密码。沅湄说你就不怕我把钱都取跑了。我笑了笑,很难说明为什么,我相信她。
入夜的时候她出门,在医院附近的ATM上转帐给你。我嘱咐她多转一些,然后拨打你的电话,你已经关机。
那一夜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你。我开始出现一些不良反应,比如头痛,比如间歇性的抽搐和呕吐。
我的状况令沅湄很担心,她坚持让护士在病房里加了个床位,整夜照顾我。过了半夜我脑压反倒变得正常,呕吐也止住了,我让沅湄再帮我拨你的手机,还是关机。
夜太静了,手机里机械冰冷的女声就像掘土机,一铲一铲挖掉我的冷静与睡意。我干脆坐起来,和沅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让她每隔半个小时就拨一次你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发短信给你:你在哪?你还好吗?
沅湄问我:“她是你女朋友吗?”
“不,不是。”我想了想,只能承认,“只是一个朋友,很久以前的,很好的朋友。”
“可我想你并不只把她当朋友吧,”沅湄看着我,温柔却肯定地说,“你一定很爱她。”
我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我无法作答。良久,我仿佛听见沅湄的叹息,我躺下翻了个身说:“睡吧。”
天空渐渐泛白,我迷迷糊糊做了个梦。你的车在泥泞的盘山道上行驶,突然冲向崖底。天旋地转中你向我伸出手,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以惊恐绝望之姿,满身是血,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洞。
我大叫一声,醒来,额头和后背布满冷汗。我的手机在响,我几乎是从沅湄手中抢过来的。
果然是你,我劈头就问:“你怎么样了?”
你说你很好,非常好,已经顺利到达。你感谢我寄钱给你,而你的声音却充满疲倦,你说不聊了,你要赶紧去找他,你得睡个好觉,你乏极,你饿极。
“难道他都没来接你吗?”
“没有,他临时有事走不开,我自己打车去。呀,这边冻死人了,我不说了,再说都快成冰块了……”
“人生地不熟的,他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去找他?你别傻,你弄清楚了没有,你真的信任他?”
“当然,”你回答得又快又急,好像在与我辩论,“他真有事!何况我手上有他的地址和照片,不会找错的。”
“照片?”我不打算放过你,“你没有见过真正的他?”
“我们在网上视频过,没什么好担心的。”你满不在乎,又说,“我们心灵相通,他说他要照顾我,我也准备好了,这样才来投奔他。”
“你再想想清楚……”
“你别管吧!我挂了啊……”
你在那一刻显得如此不可理喻,你固执、任性、稚气、盲目、自欺。你辞掉了学校的工作,瞒着家里人,在一个墨黑的下大雨的夜里,去投奔一个虚幻的网络情人。你对爱情的期望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这样卑微这样低下?
我在电话里发疯一般对你咆哮,我无法容忍你的笨、你的傻、你的堕落和无可救药。
而你安静,你不说话。
1999年冬,你的又一场夜奔。你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消失在所有人视线里,哪怕连眷顾的一回头,都不肯留。这一次,你如从前许多次一样,只是轻轻地切断了电话。你从不理会我的伤心,从不。
我撕碎记录着时刻表的纸。
天亮以后,我再不曾见过你。
[你的投影荒凉,衬出这明媚春光]
2002年初春,你消失两年以后,G城发生了一些变化。
整个城市百业兴旺,事事都显示着欣欣向荣。环市路拓宽了,中心广场翻盖了,城南新建起高架桥,我家所在的江北片区,不断整改不断治理,治安大好,已经是有规范化管理的成熟小区。
至于我自己,没有悲苦也没有烦恼,谈不上大事业,但升迁了一级。最主要是生活上,有个人搬来照顾我——沅湄毕业了,她和我住在了一起。
三月的时候,我带她去参加俞巍的订婚仪式,我把她介绍给每一位旧识。看得出来,大家都很喜欢她,俞巍以为我们好事将近,彭泊甚至想给我当伴郎。沅湄很高兴,那天她喝得有点多,我们叙旧的时候,她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是彭泊第一个提起了你,他对你很用心,和我一样,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不知道凉舟现在怎么样了?”他说到你的名字,笑起来,“我们‘三剑客’订婚的订婚,恋爱的恋爱,她也应该差不多了吧,说不定都已经嫁人……”
“好像大前年冬天张行碰到过她一次,一个人,说是旅行,诶,对不对啊?”
“是啊,有点憔悴,挺匆忙的样子,打了个招呼就上车了,我连电话都没来得及问。”
“那个北京导演呢?没跟她一起?”
“你还不知道吧,早分了,后来听说去哪儿念书,和一个什么老师在一起。”
“真的假的啊?”
“不知道啊,有谁联系过她?俞巍结婚的时候让她回来看看吧。”
“泽川应该知道的,那时候他们最好,喂,凉舟应该还联系过你吧?”
“呵呵,我们最好?跟你们差不多吧,我也好久没她消息了。”
我以笑来掩饰,我闪烁其词。我拿小毯子给沅湄盖上,我在那一瞬间又想起你的样子。
傅凉舟,你在哪里?
他们开始拿麦唱歌,我一个人躲到露台上抽烟。彭泊跑过来和我聊天,他说泽川,凉舟真没跟你联系过?
你联不联系我,又如何呢?1998年的夏天,你为了那个北京导演将你自己折腾得面目全非,你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打算不再回归过去,不再和我们有任何交集。
那个夏天,我们大三结束即将大四,我们仿佛有过一场似是而非的爱情,我们却差之毫厘。你突然之间就变了,你选择抛下学业和亲友,在一个燠热难当的夜晚留下一封信给我,你说你要去北京,你不告诉我原因。
那是你生命里第一场夜奔。后来我从很多人口中,知道那个你不愿说出口的原因。在他们口中你是一个热烈到不顾一切的女子,你打扮得成熟又娇艳,和任何一个电影明星都没差。你趾高气扬,你大肆渲染,校园里关于你的传闻就像是风,一阵一阵刮得令人心悸。
后来我们忙着毕业,听说你去了香港。后来我们忙着工作,听说你又回内地发展。后来就没有了你的消息,直到1999年的深秋,你给我打电话,说你一切安好。
我殷切地请求你回来,我一遍又一遍问你具体在哪里。你说你在皖北一个小城的民办小学里,你在那里当代课老师。后来你承认,事实上是因为你认识了那里的一个美术老师,你狂热地喜欢上线条与色彩的艺术,你喜欢上他。
你不要风光,你为他洗尽铅华。
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来找你,仍然是徒劳。你每一次的出现和消失一样,都那么不经意,却又如影随形。你是我回忆幕布上那一袭清晰的投影,因其清晰,又那么独自荒凉着,荒凉成一种唯一,只衬出这明媚春光里,我的想念那么苍白,我的寻找那么可笑。
你与我,永远是深海与长空,以及,现实与酣梦。
[蓝色影像,年华断章]
我说到梦,我梦到你。
在大三的那个夏天,我夜夜梦到你。那时候,你爱穿各种各样的蓝。天蓝、湖蓝、普蓝、靛蓝、宝蓝、藏蓝、钴蓝、黛蓝、群青……你的蓝是印到骨子里的柔软,是白兰的那种香,在那个夏天,它带着一种冬的寒。
有时候我梦见第一次见到的你,在高中那所学校,教学楼三楼的转角平台。我扛着一只大笤帚站在下面,你坐在台阶的顶端啃一块三明治。你把剩下的一口气塞到嘴巴里,腮帮子鼓起来像小金鱼,你吮吮手指站起来,毫不客气地把包装袋丢进我左手的簸箕,然后冲我行了个童军礼,走开。
在一开始,你是任性又乖张的,你漂亮,你学习好,你追求者无数,你扬扬自得。彭泊写情书给你,你看也不看退回来,他追得急了,你跑到我们班,站在门口喊他出来,把一堆信塞回他手上,他不接,你便让信掉在地上。很多人都在看,彭泊快要哭出来。我从你身边经过,我指着地上的信一字一顿地对你说,请你,捡起来。
你被我记录下来,扣掉两个操行分。你有两年时间看见我总是横眉冷对,但你与彭泊却成了好朋友。直到我们和俞巍一起,考进G城同一所大学,你才肯和我说话。然后,我们四个形影不离。
有时候,我又梦见大学时候的你。
你来我宿舍楼下,抱着一臂的白兰花。你用我的剃须刀斜切花茎,用微温的水泡起来,然后像个艺术家,将它摆弄得满室飘香。
你是爱花之人,你也懂得惜花。白兰开得短暂,你日日勤来换水。有时候你坐在我床边,捧着我们的专业书看,然后你总结我们都是金星来客,读的是外太空文。我案上的资料笔记厚成半臂高,你用你的漂亮柳体字为我编号,我请你吃饭,那天学校周边电路检修,吃到一半餐厅停电,点燃蜡烛以后,你的脸柔过那一星橙黄的烛光。
如果你曾爱过我,你的爱也像是那晚的烛光,是安静的,暧昧大过热烈的。
而唯有一次,我重新梦见盛夏的那段时光。
那时候我们要离开G城去实习,时间表排定下来,毕业的忧伤好像提前来袭。校园里多了夕阳恋人,有一个女孩子追求彭泊,彭泊来找你,彭泊哭了。
你对彭泊,一向是狠心的,就像在中学的时候,无论多缠绵悱恻的情书,他打动不了你。你让彭泊尝试着恋爱,你说做一个被爱的人,或许会比较幸福。那天彭泊喝醉了,他在回宿舍的路上拦住你,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抱着你狠狠哭。
你打电话给我和俞巍,俞巍送彭泊回去,我送你。你说心情很糟糕,想到外面走走,我陪着你,我沉默不语。
我们沿着校外的江堤走了很久,那一路溢满了栀子和茉莉的香。星熹月朗,游轮上的灯影投在江水里,不知来自何处的箫声,又萧索,又绵长。
你问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我说票定在两天后的清晨。你不说话,踢着脚下的碎石,我迎着江风,辨认箫声的方向。
而你哭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抱住了你。在一棵老柳的树荫里,你的背抵在树干上,我狠狠吻你。我们焦灼、急切,说不清楚是伤感还是甜蜜。江上鸣响一声又沉又缓的汽笛,夹着呜呜的风声在我们身侧急速奔跑,我们拥抱的身体在发抖,我们幸福得很无力。
什么也没说,我们牵着手沿着原路慢慢走回去。那一夜我始终睡不着,爬起来给你写信,很流利很长,一直到天亮都未曾停笔。
那是我写过的第一封信,算不算情书,我不知道。我们应该是开始了一段发酵很久的爱情,那个周末我回家,在江北的一个老旧小区,你居然坐了两个小时的公车,过江来找我。
那天傍晚我们在楼下的秋千架上都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夜幕一点一点降落,花草都静寂下来。不远处未完工的一幢楼房,月亮挂在高高的塔吊铁臂上。我们并排扶着铁索,在夏虫的唧唧声里亲吻。我的心跳乱成一团,原来太幸福的感觉,也可以叫人手足无措。
我突然间又想起彭泊。
你说别担心,一切都等你实习回来。
是的,天明以后,我还要离开你,去G城以外实习。我上楼拿背包,打算和你一起回学校。你在楼下发信息给我,你说好好在家休息,明天一早我到学校去送你。
阳台外路灯下,你挥着手机,蓝色的屏幕光线衬着你湖水蓝的裙裾。我跑下楼来,你已经走了,那一夜下了微微的雨,我兴奋得一直收拾行李到天明。
你却没来送我,此后很久,你没和我联系过。我从实习地偷跑回来两次,学校里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直到后来你给彭泊打电话,你说你刚旅游回来,你要去北京。
那个燥热得令人疯狂的夏夜,门卫交给我你的信。你解释得轻描淡写,你说你将要奔赴的,那才是爱情。
而关于我们之间,你不给原因。开始得隐约,结束得决绝。那一段我始终藏在心底,不告诉彭泊,不告诉俞巍。你是我会错意的一段文字,是我青春年华里的一个断章。我不得不承认,我们从未跨过朋友到恋人的距离。
七年,从未。
[蛛丝结,尘芥劫]
俞巍订婚以后,彭泊就不好意思老往他那跑了,我这里成为他第二个家,一月里总有许多天,他不请自来。
沅湄和他们每个人都熟起来,周末在家里烤肉,叫上俞巍和彭泊他们。沅湄爱和俞巍的未婚妻柯葭玩。柯葭是晚报记者,跑公检法一线,交的朋友多,听的趣事也多,爱讲给沅湄听。沅湄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瞪大眼睛,时不时发出啊啊的惊叹声。彭泊开玩笑说,阿巍,让你家老婆跟沅湄登记去。
那段时间柯葭正打彭泊的主意,要给彭泊介绍一个警察姑娘。俞巍说,柯葭跟沅湄那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和泽川搭伙过,不过你倒惨,以后怎么蹭吃蹭喝啊?说实话上次那警察姑娘不错,你要不要好好考虑一下?
彭泊果然就好好考虑了。再次聚会的时候,柯葭把赵媛请了来。那天她们三个女人在屋里闹得翻天覆地,我们三个大男人去楼下大排档喝酒。酒喝热以后,我问彭泊怎么样。彭泊讷讷不语。俞巍挺一针见血地说,傅凉舟不会回来了,彭泊,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啊?
是的,我们这样记着你,有什么意义呢?你早已不知身在何方,或许早就不把我们放在心上。
俞巍喝大了,他说起你舌头都有些打结。他说那时候又不止你彭泊一个人喜欢她,你问问泽川,我们谁不喜欢?可我们能拿她怎么办呢,她对谁都好,又和谁都只是做朋友。有段时间我老觉得她和泽川有戏,后来呢?后来闷声不响就退学,追一个男人,追到北京,又追一个男人,追到皖北。皖北哪里?也不知道,那些男人对她好不好,也不知道。彭泊,她是游戏惯了的,她说爱一个人,背上背包搭了夜车就能走!你呢?你只认一条路,此路不通,你就要困死在那里。你等不来她的,你看看赵媛王媛李媛的,又和凉舟差多少呢?
彭泊眼圈红了。三个人闷头喝酒,喝到满脸赤红。
我们互相搀扶着,一路趔趄回家。小区治安比从前好,但也有无端挑事的。路边几个黄毛小痞子,斜眼打量我们,彭泊吐了一地,他们中的一个非说被秽物溅到,只管问我们想怎么着。
彭泊火气上来,要拿拳头解决,赵媛刚好下楼来找我们,亮了证件,那帮小子才悻悻走开。我们扶彭泊上楼,把他安顿在客房里。赵媛很是照顾他,差不多半夜彭泊酒才醒,我们还歪七扭八在客厅里聊天,彭泊犹豫了一下,叫赵媛说,我送你回去吧。
后来彭泊就和赵媛约会了,开始谈一段寻常恋爱。如果不是你的消息,现在的我们,又会怎样?
2002年年末,我收到一笔汇款和你写来的信。你的信里说:
泽川:
你好!
首先我要跟你说谢谢,谢谢你在三年前的那天夜里,还能关心我的安危,劝导我,给我寄来钱,让我有勇气走到今天。
那一夜,我是真的执意去投奔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关于我离开G城以后的生活,我从未隐瞒过你,包括我从北京回来以后的行踪。可我现在要告诉你的这些,泽川,这些却是你并不知道的。
我明白大家都怎么看我,说我去北京是去追一个三流导演,是为了当明星。其实那时候我也骗了你,我投奔他,不为了演戏,不为了出名,而且,我也不爱他。
我的离开,原因已经无须溯及。一切错,都在我。或者你可以当我是任性,当我是放纵自己,去寻找一场爱的幻觉。而结果是我仍孑然一身,在那年深秋,又从北京离开。
我至今仍感激那个男人,但不是爱。在北京他帮助我应付生活的难题,给我信心,劝我回到G城。所以我回来,而你们毕业,你们工作,我站在你们之外,怎么也不敢走近。后来我骗了爸爸,我说要到皖北的小城里去教书,事实上是我去北京之前,在旅途中遇见了另一个男人,你知道的,那个年轻的美术老师。
我别无选择,我再一次离开G城奔向他。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是快乐的,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结婚,有青梅竹马的妻子,有一个两岁大的女儿。
泽川,看到这样的我,你应该觉得很鄙视很愤怒,你怪我鲁莽吗?你怪我固执任性不自珍自爱吗?是的,我也曾这样痛恨过我自己。
那段时间里我浑浑噩噩,我懵懂无知地怀上了他的孩子。我去学校里找他,他不敢出现,让一个学生陪我吃饭,然后打发我去医院。我再打电话过去,一个异常粗鲁的女人张口就骂,她是他老婆,我愧恨难当。
泽川,那个冬天皖北出奇的冷,我身在异乡,真的是走投无路。我学业中断,找不到工作,没有生活来源,没有朋友,又不敢和家里联系,没脸回来找你们。我抽烟、酗酒、昏天黑地泡在网上,我甚至想过自杀,可我舍不得,我不够勇敢。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网友,他体贴地劝我,他说他可以照顾我。你知道的,那个冬夜,我在车站给你打电话,我再一次选择奔向他。
泽川,谢谢你给我的那些钱,我想要告诉你,是你让我活了下去。我骗你说需要路费,事实上,是我到达川南以后,那个男人在电话里说,我可以照顾你,但不能包括你和别人的孩子。我在川南那个小城的车站里又冷又饿,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所以我打电话给你。是真的,你的声音好温暖好熟悉,那一刻,我想要活下去。
于是我让你给我八百块钱,我拿着那八百块钱去做手术。然后我见到了网络上那个说要照顾我的人。你知道吗泽川,你是对的,我不了解他,所以我的举动显得那么幼稚可笑,我天真得一定令你觉得匪夷所思。
那么多场怀满期待的夜奔,那么多次失望,我已经变成一个对爱情再无憧憬和要求的女人。我曾想无论他是什么样子,只要能给我一间避风挡雨的小屋、一张可以入睡的小床就可以,可甚至这样的想法,现实里都不被允许。
他是川南小镇上的货运司机,真实的他比网络和照片上更老、更丑,脾气暴躁、食古不化。更可怕的是他会动手打人,我只是一个不顾廉耻自动奔向他的外乡女人,他关住我,断掉我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他折磨我,看我痛哭,他以此为乐。
泽川,那段日子我身处炼狱。我像疯子一样,整日里唱歌,藏起自己,强迫自己不去回忆从前与你们在一起的时光。我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永远回不去,有些错误必须自己扛。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愿意回到那个盛夏的星夜,在那个秋千架上,在你吻我的时候,化成石。
好了泽川,与你说这些,只是因为我再也无法担负悔恨和思念的折磨。一切都是错,纵有千万条路,我却选择了离幸福最远的。但是请你不必担心,我从川南那个小镇逃出来,我找到一份可以维生的工作。我有能力归还欠你的钱了,尽管我知道我欠你的,远不止这个。
但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欠你的能越少越好。或许有一天,我就有勇气回来面对你们。我也有给爸爸打电话,当然我不会告诉他这些。请你原谅我作为女儿所对他编织的谎言,请告诉彭泊和俞巍,我很好,一切都好。
另,送给你迟到的圣诞祝福,也一并祝福彭泊和俞巍圣诞快乐。
最真心的。
凉舟
2002年12月27日夜
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经爬了我满腮。傅凉舟,G城的这个冬,因为你,众神掩耳,风雪覆盖大荒。纵我爱你这么多年,我无力助你,避开这劫,解开这结。
梁上尽蛛丝,香蒲染尘芥。
我在门里,你在门外。
[俗世之暖,你只是彼岸]
你的信,我在深夜里无数次重阅,在我爱过你十年以后,我所能做的,仅剩回忆。
年后,俞巍结婚了。我们坐在酒席间,你的位置,仍是空缺。斯夜我喝得好醉,彭泊也醉,我们拥抱唱歌,沅湄来拉我,在狼藉的残席上,我和彭泊都端起酒杯,敬缺席的你。
那天晚上我们闹到深夜,在门庭的巨大花牌前告别,各自散去。回到江北,沅湄在厨房里熬酸梅汤,我坐在台灯下掏出你的信,摩挲着那些熟悉的柳体字。我仿佛看见你,十五岁的你嘴里塞满三明治,挑衅地冲我行童军礼,你的蓝色衣裙上有白兰花的香,凉舟,你在哪里?
你的样子是梦里一个模糊的影,倏忽靠近,渐渐,又散在雾里。
早上起床,天空还是鱼肚白。沅湄照顾我一夜,睡得还很沉。
我合上门,去禾记买猪肝粥和蟹黄包。沅湄喜欢这家,有时周末,她睡意惺忪地窝在被子里,挠我肚皮,与我撒娇,便是要这家的粥。
出门才觉得冷。外面风很大,天是青灰色,沿街海报被风吹得扑啦啦响,街边有老树折枝。
禾记开铺早,我坐下等着现煲的砂锅粥。粥好拎了回去,远远地便看见沅湄站在阳台上冲我招手。她还穿着露肩的睡衣,晨光熹微,打在她瘦削的肩上,她缩缩脖子,不堪寒凉。
我站在楼下,心里突然涨满了心疼,我回她微笑,抬起手示意她进屋去。她摇头,笑着喊:“你快上来,蛋煎好了——”
多么像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这俗世的心安与欢愉。太阳跳脱远山的山巅,阳光里沅湄的脸光洁鲜亮。凉舟,这平凡岁月里我们能有多少这样的感动?凉舟,我对你的纵容和等待,好像已经太多太久。
2003年春,我回沅湄家乡,拜会长辈,寻亲访友。沅湄的父母都是快要退休的普通职工,温和,又慈祥。他们满意沅湄的眼光,认为我是理想的结婚对象,他们热烈地与我讨论诸多事宜,沅湄在我身边笑得娇怯而幸福。
我不在G城的日子,彭泊给我发来短信,他说他有了你的消息,无论如何他要去找你。
这么多年,他对你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不像我,贪求这俗世之暖,在三千多夜的辗转后,我不够包容也不够勇敢,终搁置你,在彼岸。
凉舟,那一刻我只希望,他真的能够找到你。
而结果是真的,彭泊终于找到你。
[时光菲薄,迷宫里我们错身而过]
2004年秋冬之交,我结婚,彭泊是伴郎,他在婚礼以后拉住我的手说,能不能随他一起去看看你。
我们驱车三天两夜,在滇南的小城,我们躲在车里,远远看着你。
我看见你的蓝。那是真的,真的是你。
可那又是多么不像你。
彭泊在我耳边不断重复找寻你的过程,而我双耳失聪,我听不见他,我只看见你。
你穿着一件肥大的普蓝色外套,肮脏黑裤,半捞着袖子,蹲在寒风刺骨的街边,为大排档里的食客们洗碗。你的那双手,那曾经温柔地抱着白兰花的手,细腻不再,馨香不再,它们在油污里起伏,像白兰开败。
棚外下起雨来,你匆匆移到墙角。食肆的灯火还通明,雨打在车窗上,滑落的雨水化成刀,把你的蓝慢慢撕裂、剖开,一点一点凝固变凉。
我不敢走近,我害怕的是这一碾就碎的时光。时光菲薄,我害怕令你看见,你自己的荒凉。
后来我想起彭泊说如何寻找到你,我的心乍暖乍寒,如染风疾。
2003年春,彭泊收到一封信,那是像你的柳体,除了隐去和我有关的一切,你的行踪和际遇,信里写得都很详细。当然,那封信不会来自于你,彭泊不明白,但我看着沅湄的睡颜,我是真的明白。
在那个医院无眠的深夜里,沅湄就很肯定地说我爱着你,我不可责备她的不宽容,我对她允诺婚姻,就已经失去质问她的资格。
而我没有想到,彭泊可以抛下所有,从皖北到川南,一条线路一条线路,打听你的消息。离开川南,你可能去哪里,你在什么地方写信来,那里没有你,你又会流浪到何方。他风餐露宿,他马不停蹄。若你不出现,我怀疑终其一生,他都会这样寻找下去。
这一年他黑了也瘦了,他发沿途的照片给我们,赵媛看过,柯葭说,偶尔会看见这个刚强的警察姑娘偷偷为他哭。
我想爱情总是这么玄妙的东西,错综纠葛,像一座巨大的迷宫。有缘的人得而穿越,无缘的人身陷迷途,我们败在缘浅,自你选择离开,一切都不可重来。
[以爱封缄,以此为结]
关于你,我要以什么作为结束?
以一张照片,一桩像是故事的陈年往事。
与彭泊分手以后,赵媛才在俞巍与柯葭的相册里,看到了他所喜欢的,你的照片。这个做警察的姑娘,困惑很久,突然想起发生在1998年夏天的某件旧事。
1998年夏的一个雨夜,江北片区某值班室里,坐过一对相拥痛哭的父女。隔日清晨赵媛上班,在档案堆里看到案情描述:江北某小区某烂尾楼里,在校女学生遭遇抢劫施暴。
你的名字和照片,赫然在目。
我们的小区,从那天开始治安整顿。
以你的伤痛肇始,以你的幸福为界。
在那个燠热的夏天,你离开我,匆匆奔赴北京。你退学,你消失,你爸爸并不拦你。你从此开始颠沛流离,你以为,今后的爱情,也不过就是勉力求全。
但你错了,你应该在我怀里哭泣,而不是独自走开。
可是,我明白的,我明白你。你要强过,你张狂过,你有一个骄傲女孩子受伤后,条件反射的自保。若奔向北京的时候你是因为惊惶失措,那么,奔向皖北与川南,是因为你知道有些路一旦走了就绕不回最初,除了降低自己放弃自己,你别无选择。
你的生命中,有过多少次与寻爱有关的夜奔?你受过多少次伤害,多少次一再降低对爱情的憧憬和期待?你希望以那些不管真实或虚假、长久或短暂的温暖来抚平伤口,可是当你在那些下大雨的黑夜里,惊惶失措地投奔一个又一个全无了解的男人,你为什么不肯回头,让我告诉你,我在这里。
最后的最后,我知道你并不是没有回头。
在你自北京返回以后,你曾经回头。可是我们兵荒马乱,我们毕业,我们工作,我们青涩的面孔在这喧嚣的城市里自顾不暇,更勿论顾及其他。
你有了荒谬错乱的经历,你也曾再次回头。这一次,我不在原地,我错过了你。
在赵媛告诉我们你的故事以后,沅湄哭了。她告诉我在俞巍婚礼后的清晨,我去禾记买粥,你站在门外,敲响我的家门。是的,你没有一刻停止关注我们。你默默站在酒店外,祝福过俞巍的婚礼,你怀抱最后也是最盛大的希望,来告诉我你归来的消息。
你甚至想过不用顾及沅湄。她不欢迎你,讽刺你,拒你于门外,你站在楼下等我,你也觉得没什么关系。只是你看到她站在阳台上向我招手的样子,我眼里平和温默的光阻住了你的脚步。岁月静好说的是我,你不忍心,将那种幸福轻易打破。
你离开G城,再没有回来。
[夜奔,通往幸福的方向]
你与我,以此结束。在滇南那个雨夜,在我看见你的那一片蓝里。
我们的青春年月就这样安静又残酷地变换了模样,也深爱,也剧痛,但最终淡淡收场。你的那些深深浅浅的蓝,你的白兰花香,你笑起来的样子,还有你用漂亮柳体写出的傅凉舟三个字,凉舟,它们都刻在我记忆里,我永远都不会忘。
只是我那么惭愧,我曾自认对你付出太多,我与你锱铢相较,厌弃过你那些迫不得已的天真和肆意。你写信给我,是希望我能找到你,至少是试图去寻找你的吧?而我令你失望,我没有彭泊的坚持与勇敢,我爱得充满考量,哪怕我一直拥有你的消息,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我却仍是畏缩在这里,贪恋好风好雨。
凉舟,我由此看轻我自己,我想念着一条路上的风光,却返身走上另一条路,从此与你反向。所以我不能再坦然说,我是最深地爱着你。十年,在你最坚决的一场夜奔里,我带给你的失望,远大于曾经的幸福。
唯一令我心安,是彭泊带着你离开滇南、远离G城,你的故事,对他来说都只是曾经。在你生命中那么多场夜奔里,他是你唯一未曾选择的方向,所幸你终未错失,这通往幸福的方向。
他在很久以后寄照片给我们,没有邮寄地址,是你们在旅途中随时发出的合照。
照片上的你穿蓝色长裙,比以前胖了,笑得很灿烂,和1998年那个夏夜靠在秋千架上的你,一模一样。
我在明信片上给你写回信,尽管我不知道投递向哪里。但是我要说的都一样——
凉舟,祝你幸福。
凉舟,你那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