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李文集静日书 -- 倾城》

JerryXia 发表于 , 阅读 (1,817)

发布于:2007-12-19 0:53:13

[入城]

天还蒙蒙亮时,齑州城门外响起清脆的马蹄声。

更伯才刚睡下,泔水车还没有出城,守城的士兵正支着盾,半靠在城墙上打盹。马蹄声渐渐近了,城头上醒来的士兵大声问,什么人?

是个白衫的公子,金冠束发,骑着一匹白马,马背上还坐着一位姑娘,就伏在他背上,戴着垂下黑纱的大斗篷,风过,紫衣飘飞,露出罩衫下月白的缎面马裤与玲珑小脚,瞧得出,是年轻姑娘的装扮。

士兵竖起矛,又问一遍,报上名来,什么人?

却听城门下那位白衫公子朗声答道,长野公子端言,特来拜会城守大人。

片刻,主城门下朱红小门徐徐打开,一骑飞奔出去,是戴着铁甲银盔的轻骑队长。那一人一骑停在来者面前,短暂交谈之后,便迎接公子端言进城,两匹马入得城门,很快消失在青石巷道中,朱红小门砰然合拢,城外依然芳草萋萋、晨雾初降,熹微晨光中四野一片静寂,除了偶有鸡啼,仿佛此前,不曾有任何事发生过。

[城守府]

城守顾哲坐在桐花案旁,案上铜台覆满蜡油,烛火隐隐,一盅茶早已冷透。

门外有脚步声,原本还闭目沉思的他马上睁开眼,从案桌旁走下来,撩开纱帘迎进贵客。贵客便是公子端言,身后紧随着一名紫衣女子,端言拱手道,城守大人,有礼了。

公子不必客气,请上座。顾哲转身向内堂唤侍女,为公子与……

夕颜,民女殷夕颜。紫衣女子微笑道。

为公子与夕颜姑娘上茶。顾哲微微颔首,与公子端言分列桐花案两侧坐下。端言只觉纱帘后人影一闪,无人应声,却是有个身影,去了。

昌平军已经攻打到长野,扬言不日便将破城,家父遣我杀出血路来齑州与大人会合,共商破敌大计。端言自怀中掏出一个小黄布包,展开来,里面是一幅染血的地图。

行军图?顾哲惊道。

不错,这是夕颜姑娘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临摹本,只不过长野兵备不足,无力回击,唯有我带着许莽的行军图来投奔大人,以期能止战齑州城,还我百姓安宁。

这位夕颜姑娘是……

她便是许莽府中的第一琴师,能让人闻声落泪的奇女子。端言回首,夕颜唇角泛出一抹淡然笑意。

顾哲还要再问,纱帘响动,有又羞又怯的声音传来,爹爹,茶来了。

帘后走进来的是位十五六岁女子,穿杏黄衫,月白褶裙,束双髻,垂首敛眉,捧着一只绿玉盘进来了。她将茶水一一捧到三人面前,端言接过来时细细端详她面容,她抬眼看他一眼,又把头埋下去了。

顾哲在一旁笑道,阿珍人在哪里?怎么是你出来?倒是懂事了,知道来了贵客。再转向公子端言说道,小女倾城,公子十年前见过的,如今少了规矩,让公子见笑了。

想不到十年时间,齑州城果然出了倾城的美人。端言擎起茶杯,小心饮了一口,赞,好茶。倾城这一次抬起头来,一脸娇俏,三分得意地看着他,他心头觉得可爱,便又夸道,好香。

倾城再含笑瞅他一眼,转身撩开帘子去了。夕颜在侧轻轻发出一声笑,端言面上一赧,旋即正色道,徐大人,齑州城内的兵力,大约有多少?

不足一万。

精锐骑兵呢?

最多两千。

如此说来,这一仗,势要出奇制胜才行。

公子可有妙法?

待我们从长计议。

[后庭]

倾城坐在后庭花间,捧着半壶剩茶,对着池塘里的残叶发呆。她在齑州城长到十六岁,等待的,好像便是见到端言这样的男子。

十年前的旧事,她还依稀记得,端言哥哥带着她在齑州城郊摘野花、捕蝴蝶,把稚嫩的黄色小野菊编成花冠,为她戴在头上。端言那时不过十岁,已经生得那样好看,武艺也有小成,会为她射野兔,在河里捞上小鱼。在清晨,他带她去后山采桑叶,雨前桑叶鲜嫩欲滴,端言握着她的手,把憨态可人的蚕宝宝放到她手中。她看着小小白虫在手里蠕动,半点未觉害怕,端言便笑,夸她好胆识。只是有一次,他们在山中遇了蛇,她的小腿上被咬了一口,端言为她敷药包扎,背着她发疯一样往城守府中跑。那一路上她伏在端言背上,烧得说胡话,她问端言哥哥,背新娘子是不是这样?端言到底是孩子,吓哭了,哄她说,只要她醒着撑到城守府,就和她玩娶新娘的游戏。

那场游戏到底还是没玩,她腿伤还未痊愈,端言就随新任长野城守的父亲离开了。倾城在府中发脾气,用桑树枝做的手杖撑着自己爬上城楼,远远只看见端言的小白马得得地去了,她在城头大喊,你秋天就回来呀,那时我腿好啦,可以玩娶新娘啦。

前尘恍若一梦,倾城轻轻叹息,十年,原来再见,他仍是那翩翩的白衣少年郎。

并予她情深意长的一眼,叫她欢喜又忧伤。

是在清晨,她在凤星楼上逗鸟儿,手里还抓着半把小米来不及撒出去。他骑着马,随轻骑队长从楼下城守府围墙边经过,便是不经意地抬头一望,望见楼上看呆了的她。他对她生出那样一笑,倾城知道,原来只有男子若他,可以笑得那样好。他的马走远了,嗒嗒的马蹄声敲在青石板上,就好像当年一样,敲在她心上。

倾城便知自己,从此有了更羞怯的一桩心事,是与齑州城清晨的马蹄声有关。自从母亲过世以后,倾城很少想到心事这回事,纵然是有一颗中有千千结的女儿心,也不知说给谁听。日复一日,她在这齑州城内平静长大,碍于身份,交不到什么朋友,丫鬟是偶尔谈心,却只是将“小姐宽心”这样的安慰话挂在嘴边,倾城自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寂寞这回事,是真的有,而在寂寞光阴中最美好的事,便是那段与端言两小无猜的旧时光,便是设想将来那个携手走一生的男子。

父亲对倾城十分宠爱,倾城自幼便同男儿一样读书习字。她读诗书,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书上写面如满月颜如冠玉的美男子,她却想,那人还需温文有礼又通晓大义,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会做大事,名载史册。

然而她又想,最重要的是,那男子,无论海角天涯,能与她并肩比翼。一匹马一柄剑,天地之间任遨游,朝堂以外,江湖之上,无论是大漠观日落,还是江南烟波里,她与他是拆不散分不开的神仙眷侣,一生相爱相随直至白发齐眉,直至同穴而眠。

这样的男子,以前倾城只以为在梦中,如今隔了十年时光,活生生就在眼前,更好的是,还有少时影像留给倾城,让她怎样也按捺不住心头欢喜。只是呢,这淡淡的欣喜中,又有他身边那紫衫女子,不知他们是怎样的关系,甚至同骑而来,这样一想,又忽觉伤感起来。

一只白鸟从池面掠过,残叶摇曳,荡起层层涟漪。倾城便又只顾上傻笑,摊开绢帕,把早些日子积下的莲子心,全都包在里面。

[莲心]

顾哲调兵三千,随公子端言在外城挖开一条窄小环城壕沟,因为大敌当前,所费工时不过三日,三日里,陆续有从长野逃到齑州城的百姓,又偶有端言从前的旧部,突破重重围堵而来,带来长野不保的消息。

端言住在城守府的东厢,倾城时常找借口上东厢瞧瞧,便是在深夜,东厢主房的烛火也总是燃着。她在无人时摸去厨房,用新鲜的莲子心为端言泡茶,他曾赞过她泡的茶香,倾城端着热茶敲东厢门,隐隐欢喜地想,既是她喜欢的莲子香,他,也该是喜欢的吧。

只是,这种时刻,总能看见那个叫殷夕颜的紫衣女子站在他身侧,有时候扶着蜡烛照他书写,有时候伏在案前与他窃窃私语,还有两次,倾城听见淙淙琴声,推门进去,正是殷夕颜在里面抚琴,琴声分外缠绵,就是倾城,也会醉。

倾城不甘,转回房里,便对着铜镜狠狠练舞。母亲未曾教会她别的,只是那一身好舞技,传了她十之八九。母亲当年曾是名扬天下的宁王府第一舞姬,当她还在襁褓中时,母亲便为她取名倾城

——佳人绝代,舞影倾城。

母亲唤她时,充满怜爱。

她便一圈又一圈旋转,只是以一个初识情爱的女子的心,倔犟地告诉自己,纵然殷夕颜有旷世琴技,她却也有舞影无双,在端言面前,她与她,不该差之千里。

而那种倔犟,却好像新鲜的莲心,泛着微微苦涩,在许多夜里,令她垂下泪来。

中秋时节,长野城破,端言收到消息,父亲母亲与姐姐,一起以身殉城。许莽的昌平军占领长野城后,屠尽了守城的士兵和百姓,整个长野城阴风怒号,鸠影绰绰。

月升到中天,倾城睡不着觉,从西厢一路跑到厨房沏茶,又从厨房直奔东厢,菊丛中,果然站着公子端言。

端言的襟前湿尽,手上举着空酒杯,夜深风紧,菊瓣簌簌落满一地。他突然拔剑而起,挑着满院残菊狂舞,森冷的剑锋在地上铮铮划过,与假山相击,与石椅相击,发出铁石交鸣的噌噌利响。

倾城手里,捧着还轻烟袅袅的莲子茶。莲子茶苦,端言舞累了,却走过来,就着她的手一口喝下。倾城的眼泪也如落花,簌簌坠地,她知道端言的心,亦如一颗莲心,却比莲心更苦几分,痛失双亲,城破家亡,却还要背起数万条性命,不屈节义,守城再战。

她在菊丛中,从背后默默抱住端言。端言身子微颤,转过身来,却看到她满脸泪痕。

她说,我想为你分担。

他摇头道,你不懂,你照顾好自己。

她的泪落得更凶,袒露了一颗女儿心。她问,为什么殷夕颜可以?

端言沉下声,缓缓开口道,因为,她与你,不同。

倾城倏地松了手,只听见耳边如有断帛之声。是寒凉,是绝望。

良久,再抬眼看时,端言已经离开,那空盏留在石桌上,泛着苦涩的莲子香。

[绸缪]

端言命人将城门外的壕沟里填上囤积的稻草,上面洒上盐粒和油,又盖上薄薄一层浮土,再用油浇遍。他又在城内四处收集桐籽,寻了数十匠人,做桶状大鼓,一端有活盖,用中心直杆轴心连接,三人一组压活盖,桐籽便在其中榨成油,又倒立,从活盖边缘流出,灌进一个长嘴大壶中,提上城墙。

许莽的大军已经逼近,端言说服顾哲,开仓放粮。粮食并不是全都派到军中和分给百姓,而是选出一部分,摊开在城内校场中央,引诱那些老鼠来吃。

五百人被分派来捉老鼠,所有老鼠都关进特制的铁丝笼子里,从捉来以后便不给东西吃,很多老鼠已经在笼子里濒临疯狂,甚至同类相残,撕咬得鲜血淋漓。

许莽的大军驻扎在城门以外,开始在城郊伐木,做成巨椽云梯准备攻城。围城那几日,倾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偶尔出来吃点东西,几乎是发疯一般跳舞。

旋转,俯身,汗水和泪水一起,一滴滴落。

她记得端言同她说过,城破人亡,不为瓦全。她恨自己,到底她与夕颜,对端言来说,还是不一样。像她这样的女子,成长于官家深闺,不会武艺,唯一所会只是这无用的舞步,盛世还能图欢颜,生逢乱世,只惹醉生梦死之罪。她知道,她不如殷夕颜那般的奇女子,知晓大局大义,除了舞,她还能怎样?她的存在对端言来说,根本只是负累一桩。

足趾渗出血来,倾城看着裸足下的点点血痕,似是心痛,再跳,也便麻木了。

许莽攻城的前夜,顾哲的书房里灯火彻夜未熄。顾哲与端言已经一日未进食,倾城费心,以微苦莲心,熬了些粥汤,几次想要送进去,都不得而入。

撤回来,在廊上遇见殷夕颜,夕颜对她颔首微笑,她只是忍耐不住,便问夕颜,如若齑州城得以保全,你与公子端言,会留在齑州吗?

夕颜微微笑,道,不,公子曾答应我,若保得齑州不破,退了许莽大军,我便与他隐居山林,安稳过完下半生。这是我答应冒死相助的原因,你明白的,不是吗?我在许莽府中百般受宠,若不是为了爱,哪个女子甘愿过这种漂泊不定的生活?

倾城立在檐下月影里,沉默不语。

夕颜便轻轻拍她肩膀说,我明白你的心,你却未必明白,什么叫做爱情。乱世之情,它不若小女儿心思里所想那般轻浅无忧,我为公子,舍下所有,但求同生,或许共死;小姐又能为公子,舍下什么呢?这却不是紧要,如今正值肘腋之时,夕颜并非存心与小姐一较长短,却只希望小姐能顾全大局,你与我,都暂且抛下儿女情长,不要再让公子担忧。

倾城默然回房,听见夜里隐隐传来夕颜的琴声。这是个令她不能不喜欢与仰慕的姑娘,倾城坐在窗下,听琴声里,城外号角也在吹,一声声的,扯痛了人心。

[初战]

天明开战,许莽的云梯已经架上城墙头。昌平军将士刚攀上半壁城墙,墙头突然兜头有滚油直泻而下,接着是成千上万枝弓箭齐发,远程的射人,近处的尾羽上全部熊熊燃烧着,向着城下壕沟呼啸而来。

薄土浸了油,下面又有干稻草垫底,瞬间熊熊燃烧,浓烟冲天,从墙头跌落下来的昌平军不知多少。火光还未燃尽又有成千上万只饿疯了的老鼠从天而降,有的落入壕沟着火,痛得四处逃窜,有的直接落到人身上,嗅到盐粒烧出的焦灼味和血腥味,张口就咬,一时间昌平军抱头鼠窜,号哭声响遍齑州城野。

端言在墙头上缓缓闭上眼,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用这样可怕的办法来对付敌军,战争,果真是天底下最能令人变得冷酷残忍的事情。

昌平军损失惨重,许莽急令撤军十里,安营扎寨,不敢再攻。这一夜,齑州城城守府内,第一次有了畅快的笑声,倾城坐在父亲的左手边,随同端言一起,喝下初战告捷的庆功酒,听夕颜抚琴。

那一夜,端言并不十分开心,他知道更大的杀戮还在后面,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死守的做法是个错误,但倘若不死守,城破以后,难保许莽不会又屠尽全城数万人。

如何两全,或许世事,从来难得两全。

倾城在琴声中站起来,在堂下一步一步,开始舞动身姿。多年之前,母亲告诉过她,红颜美人,从来只配英雄豪杰,如若城池有恙,她这一生,再也不会遇见像他这般的英雄、他这般的白衣儿郎了吧。

她倾尽全力而舞,舞醉了父亲,舞醉了夕颜。但她却不知,她是否将他舞醉,十六年的寂寞穿空,就好像足音打在她心上。第一次她爱上一个人,却不是她少女梦想中的那个结局。城破,她与他必将同亡;城存,她与他,又要天涯相隔。不得白头是个宿命的结局,这一场舞终了,她到哪里再去寻轻衣白马的少年英雄,与她饮马江湖,与她共看日升月落,天涯比翼。

她不知道,端言的目光一刻也不曾从她身上移开。他想起了母亲,在他还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为父亲跳舞,父亲原本严肃的脸上,总是有化不开的柔情。他又想起姐姐,牵着他的手,在长野城墙上迎着风飞快地奔跑,在大风中踮着脚尖起舞,告诉他说,有一天,会有白马仗剑的少年侠客,来到长野城下,把她带走,和她一起牧羊塞外,看大漠里成群的牛羊从浅草坡上走过,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坐在河边,他为她吹笛唱歌,然后,她就那样跳着舞,岁月无忧,盛世安好。

这样的舞,他多想让倾城一直跳下去,永远,都不要停。

[困局]

初战告捷以后,许莽的军队再也不曾发动进攻,而是在齑州城外静待。端言按照夕颜临摹来的行军图,几次领着轻骑兵尝试偷袭和突围,却全都没有成功,许莽疑心已起,不再进军,决定以逸待劳,截断他们的所有外来补给线,将齑州城困成一座死城。

被困的月余时间里,城里城外,都流行起上次鼠战带来的瘟疫。城外许莽帐下,尚有军医药草,城内却困如炼狱,莫说药草,水和粮食都严重不足,城守府衙门前,每天都围满了乞讨开仓放粮的百姓。其实他们都知道,若有粮食,又何苦熬成这样,一早,那些粮食就被军队、老鼠还有他们自己给耗尽。

城内虽少了药草,瘟疫所幸不如城外严重,但各条街道上,已经开始出现死尸。首先沉不住气的是顾哲,修书给许莽的同时,他反手将公子端言关入了齑州大牢。第二天,齑州城墙上高高挂起了免战的白旗。

带我去看看,倾城央告着地牢的看守。看守顾及她身份,便带她进到端言的牢房前。

钥匙呢?她问。端言在里面,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她忍不住掉下泪来,纵使他为齑州赢过那么漂亮的一仗,可是死亡仍旧笼罩着这城,受苦的百姓不肯念及他的好,他们只当他的不降,是为了想报一己之仇,便拿酷刑对他。

只是爹爹,为何也这样糊涂?而他呢,就算他誓死不降,如今这降旗,也已经挂上齑州城头。

她要救他,如若他到了许莽手中,必定性命不保。

无论如何,她得救他。

狱卒犹豫着,倾城再也无暇他顾,手里的青花瓷盅狠狠砸向狱卒后脑,从昏死过去的他身上,找到了牢门钥匙。

她开门,拉住他的手往外走,他挣扎,她便抱着他,语无伦次地哭喊起来,走,快跟我走,离开这里……

你这是做什么?他抬起头来,微微苦笑道,想要带我逃出去吗?外面大军围城,插翅也难飞,把我藏在城里吗?城都将不保,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他说得对,倾城呆呆地站在那里。很久之后,从牢房外木桌上取了狱卒的水碗和白水,从怀里慢慢掏出一小捧莲子心,丢到碗里。

他就着她递过来的水碗,畅快地饮了个饱,说,好茶,好香。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他又说,倾城,你父亲做得不错,若是投降,或许可保你父女性命,好,甚至可以惠及全城百姓。

那你为何要拒绝?她不解。

他摇摇头再次微笑,你不懂,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将她推出牢房,锁上牢门,将钥匙丢还到狱卒身边。他说,你走吧。

倾城站在地牢出口处,月亮极大极白,照在她单薄的身上,朝向地牢里,留下暗影。她再一次回头,黑漆漆的地牢,端言的身影已经模糊其中。她轻声说,我懂的。不知是说给端言,或是说给她自己。然后她走出去,白色衣衫在风里猎猎作响,也像是一面旗,带着凄楚的、绝望的,却又毫无瓦全之姿的,一面旗。

[降音]

许莽防着有诈,驻兵到城下,便不肯进城,要顾哲带着城守印和关押的公子端言来军营,签订降书。

与端言一起被关押的,还有夕颜。她伏在许莽的帐下瑟瑟发抖,她哭道,将军,妾身被掳来已经数月,若不是一直盼着将军能救妾身回去,这一路,不知死过多少回。

许莽搀起她,扶到邻座,摆上古琴,哈哈笑道,知道你为本将军受苦,夕颜,你可知自你失踪后,我多日食不知味,如今幸得团圆,你该是为我,好好抚上一曲啊。

好,夕颜浅浅笑,亦是倾城之姿。那妾身便为将军弹那名曲《后庭花》。

她轻挑琴弦,当中一划。

淙淙琴音便开始响起,夕颜的十指在琴弦上翻飞如蝶,那琴声真的好像有生命一样,化作漫天飞花,有郁香阵阵,香过,却只见那抚琴十指,挑起最纤细一弦,化作一柄利刃,直向许莽而来。

却在接近的一瞬间,琴弦齐齐折断,再一看,不是琴弦断裂,而是夕颜的十指,伴着骇人惨叫,悉数断尽。

腥浓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营帐,夕颜无声地滚倒在端言身边。她脸色惨白,已经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许莽擦了擦血迹尚存的短刀,对被缚着手脚的端言轻蔑地笑,你当本将军没有脑子吗?一个莫名失踪的琴师,在战乱纷飞中安然无恙,还能归来为本将军弹琴,无论是真是假,都不可不防。

他转而对顾哲道,这可怪不得我,也无论你归降是真是假,今天除了要留下城守印,还要将你们所有人的人头留下。

拔剑的瞬间,帐外却有叮叮咚咚铃铛响,端言抬头望着被撩起的营帐,那个杏黄短袄月白褶裙的身影,正袅娜地向他走来。

倾城跪在帐下,无视父亲惊愕焦灼的眼神,她的声音就像溪流一样清澈,又像方才的琴声一样动人:许将军,我今日来,是为父亲请罪。倾城愿以一己之身,赎回父亲性命,父亲只是诚心来降,并不知这琴师欲行刺将军的事,若将军要杀,最该杀的,便是这怂恿守城的公子端言。

[舞影]

她的舞,惊了许莽,惊了齑州城野,惊了半个天下。

她在许莽帐下,辗转承欢。纵使父亲老泪垂垂,纵使端言与夕颜,不日将死。

她以己身,保了全城百姓。许莽宠她,除了端言夕颜,所余统统不杀。

她所能做的,只是如此。在小时候,母亲曾告诉她,倾城,你的身姿与美貌,便是为了他日配上那白衫的少年英雄的。她还记得那句话,记了整整十年,做过许多场梦,总有白衫少年的身影,与她策马天涯。

如今她所托,亦是英雄。在昌平军中,许莽亦是年少得意的旷世奇才。或许对昌平将士来说,长野城的公子端言,才是冥顽不灵;齑州城的顾哲,才是无胆鼠辈。

许莽入城,半数兵力留守城外,城中仍以顾哲为城守,许莽待她,亦让人感叹美人泪是英雄冢。

断腕的女子夕颜,举着血流如注的断肢,凛冽又怨恨的目光看着她。她只是笑,在许莽眼中,带着几分得意几分恃宠而骄,许莽便博她欢心,问,用何种刑罚对待这个残废的昔日美人。

她答,以酒醚,以窒息。

醉昏过去的夕颜,脸上有粉嫩胭脂红,生是美人,死,也形容娇艳。白帛一层层加盖,渐渐盖没了她的呼吸,盖住了她的粉面桃花胭脂红,士兵抬她出去,倾城指,城南有山,在山中,为她选最幽静一处。

再进来的,便是受缚的公子端言。此时倾城在舞,还是那身杏黄短袄月白褶裙,却没有任何舞步,凌乱身形似扑花蝴蝶,令端言想到,十年之前,他带着她在后山扑蝶,她也是这般笑声朗朗,梳两个娇憨的小髻,在花丛中胡乱穿梭。她叫他端言哥哥,小心思里都是新嫁娘的游戏;十年之后,她凭了舞影,倾了这座城。

许莽又笑问,用何种刑罚对待这个冥顽不灵的犯人。

她答,以刀斧,以使断头。

端言望着她,深深地,脸上却有笑,慢慢浮出来。

这是英雄的死法。

[倾城]

许莽驻了五千精兵在齑州城,又整顿军队,向下一座城池开拔。

行军前夜,倾城与他在城楼上饮酒。月影惨淡,星辉疏朗,倾城穿了紫色长衫,梳凤凰翅,以鲜的野菊编成花环,斜插在发间。她的唇是桃花一样的娇艳,脂粉淡淡却有温香,纤长十指,指上有环,腕间挂满铃铛,颈与臂,藕荷色,却有若胭脂一样的香。

饮一盏酒,她为许莽跳舞。

饮二盏酒,她偎在许莽身旁。

饮三盏酒,她牵着许莽站在城头。

远处,许莽在城外的粮草库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凌乱的号角响起;近处,顾哲领着数十轻骑从青石巷朝城门处飞奔而来,昌平五千将士,团团围住城楼,却见到城头那危危欲坠的身影,止步不前。

许莽抱着她,豆大的汗滴滚滚而下。她已然是个毒人,无论是舞衣、发饰、口红、胭脂,眉、眼、唇、鼻、颈、臂、十指,她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以一种香,盖住了他对毒的敏锐。

火光在许莽瞳孔中熊熊燃起,烧尽了风华正盛的生命。她藕荷色的身体,还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温香,许莽隐约识得了,这是莲子香,那苦涩的莲心,粹着剧毒,一点一点,珠粉一般,抹遍了她的全身。

她是美人,她是毒人,她是为他立冢的,一滴眼泪。

她抱着已然虚软的他,从城头一跃而下。紫衫为大风掀落,露出里面白色衣衫,像莲子一样,白得温暖,白得干净,泛着淡淡青绿,是未曾盛放的,质拙爱情。

仿佛看见了爹爹的呼唤,仿佛看见齑州城守辖下的万余兵士振臂高呼,仿佛看见了五千昌平军从城中狂奔而出,仿佛看见了熊熊大火燃烧得更为炽烈。

又仿佛,看见了殷夕颜,在大风的城头抚琴为歌。却是真切地看见公子端言,一骑白马翩翩而来,伸手与她,邀她仗剑天涯。

他是懂她的,她是父亲与他设下的,最后一计。

触地的瞬间,她想起少年天涯梦。

原来倾了这城,便只为成全她,青涩莲心里,美梦一场。

她便含笑合上眼。

一梦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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