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李文集静日书 -- 日光碎片》
发布于:2006-8-24 11:55:13
【站牌以南,月色阑珊】
她和女友在灯光昏暗的KTV包房里把情歌一首一首唱,唱到声嘶力竭,两耳轰鸣。此时有男生过来说照相,她再不推挡,亲亲热热,就着烛光摆姿势,看闪光灯咔一声,把陌生的自己留在别人的底片里。
之后在保龄球馆里,她漠然地吃冰,看人打球。一群人喧哗着进来,穿紫衣的是锦途。她们隔着馆内透明的空气,各自和各自的朋友说话,偶尔目光会碰到一处,只一下,便逃开去。冰激凌在嘴里化掉,凉透了唇齿,她含着那凉意,六月竟然有些冷。
那晚,说到底还是欢宴一场。尽管有人哭,有人闹,有人胡言乱语,有人杯盏铿锵。她犹记得那场面,混乱无比。熟悉的,不熟悉的,甚至四年来从未有过交谈的同学,都红着脸四处敬酒。她也微醺,却无法激动,端坐在席间如同白玉雕像,满眼恍惚,酒精在胃里灼烧。
有人哭了,便如传染。她趔趄着去洗手间,却被堵得动弹不得。真在里面与人抱头痛哭,洁白瓷砖,刺目灯光,明晃晃的镜子里有她不知所措的脸。她用凉水冲脸,看着发梢滴落的水珠发愣。然后如摇移的慢镜头,她看到醉酒的锦途,神情迷离,目光却如炬,生硬地撞进镜中她的眼里去。
她终于哭了。
她在真的肩头,感到微微的颤抖。原来上演一场离别,也是如此艰难。她只觉全身乏力,和真互相搀扶着出去,大堂天花板上吊灯如烈日,她在一片花白的眩晕中,背靠着墙壁坐下去。
那夜,她原企图如天鹅般优雅地离开,可是锦途端着酒杯过来。她的皮肤因为酒精已如醉虾般泛红,她却用微微麻痹的右手和锦途碰杯。
这杯酒来得那么迟,她唯一记得她们在一起酣畅淋漓的喝酒,是在大一或大二的某个冬季。那之后便不再有,那之后,盛世把一个圆,截断成两条线。
酒是如此苦涩难咽,她的眼泪,就这样放肆地掉。或许两个人都想要说点什么,可是锦途,却终于只紧紧抱住了她。她们哭,最后一次同声同气,直到宴散上车,都选了双人座位继续双手紧握。途中大巴停在路边检查站,她和锦途牵着手去洗手间。锦途口齿不清地嘱两个女生扶她,怕她摔着,她回头对锦途笑,你比我醉得还厉害。
那是最后一次,她能确知锦途曾当她作朋友。在洗手间门口转身后,醉酒的她清醒地知道,四年时光一夜翻过,她奔她的前程,而锦途,只变成划在她掌心里那一道,深刻短促的纹路。
那一夜回学校,她表现得比谁都清醒。她送真回租来的房,送矿泉水给同楼女生。十二点,她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遇见盛世。那时候月光如水,气氛暧昧,她却只在那块锈迹斑驳的公车站牌下,对盛世说再见。
【荒原蔷薇,谁的美】
就像所有歌曲的高潮都出现在结尾,一场感情地震,归成废墟之前总要有兵荒马乱,颠沛流离。
因为考取研究生,那个毕业的暑假,她决心一个人去旅行。在湘西,她的手机被盗,然后整个旅程,变成了孤独而沉默的行走。
她回家已是七月底,新买的手机里,电话簿空空荡荡,只余几个熟知的人而已。那天她如常练字,手机突然有短讯声响,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看号码,很陌生,便以为不外哪个不甚熟悉的同学,因此淡淡回复哪位。不想便有电话来,声音很沉,唤她,危言。
她的心霎时荒如衰草,好久好久,才敢开口说话。她听盛世说四处打听她联络方式,问她如何不曾想过联系他。他说,你是不是打算从此以后再也不和我说话,当我作这一生中从未曾见过的人?
她本当如从前矜持,冷言说凭什么联络你。可是她的声音却如风中秋叶,瑟瑟的,有哽咽的温柔。怎可能,我们都还是朋友。
那日也不记得聊了什么,她只看着腕表上的时针安静地爬过两格。很多时间是她静静听盛世说,说月底去北京,说清华课业想必更繁重,说不知怎么大学四年就这样过去。每个话题告一段落,都会有片刻沉默。这时她听到微弱的电流声,还有盛世平稳的呼吸。她不知如何开始下一个话题,便总在开口之前叹息一声。
长长叹息给她时间考虑,到底怎样的话题才安全无害。可她想他也明白,他们怎么也不可能绕过的,是那个熟悉的名字。
她开口提锦途,跟盛世说你要照顾好她。她也不确知自己心里有没有别的想法,不确知那口气,算不算是虚伪。可她却分明听到盛世说一句,倘若当初我不那么犹豫,是不是结局会有不同?
她如流矢射中,拿着手机不知如何作答,一如猛然间发觉,那荒原之上,不知何时开出了蔷薇花。那一瞬间竟然恨起来,恨他偏要在离别后,再来说这些如惊雷般的话。
那以后,盛世日日发短信来。
你在做什么?
怎么不说话?
该吃饭了。
晚安。
如果她够诚实,她会承认,恨的同时,她享受这荒原之花盛开的凄美。她和锦途,已再无交集,索性这放纵,倒还能让她或哀或喜,或不堪,或心痛。
【黑白影像,立体忧伤】
那段时间她做梦,总梦见锦途在镜中看她。那目光,有时忧伤,有时又充满嘲讽。她翻看旧照片,那些大一时站在蔷薇花架下的照片。五月的花如此繁茂,她穿白上衣烟灰背心,头发才只及耳根,笑得羞涩腼腆。而锦途的马尾那么长,还没烫成卷发,不像她的胆怯,笑起来两个酒窝如花朵开放。锦途的身上,还穿着她的外套,合身的,比她自己穿来更妥帖。她们摆着白痴的pose,装成两座雕像,她记得那时锦途还同她说,我们每年这个时候,都来这里拍照好不好?
她就想到初入学,生性内向的她不惯一个人行走一个人吃饭,时常在夜里偷偷掉泪。开学几天后她们回一校区参观,城市老旧的公车上,是锦途主动握住了她的手。
那天她们在校园里漫无目的的绕圈,一起买过雪糕,一起去东院吃饭。在来不及装修好的主楼里,昏暗的灯光和剥落的墙皮让她们一起尖叫和抱怨过;操场上尚未拆迁的风雨棚,也曾让她们同时发出感叹和诅咒。她们牵着手去找据说味道很好的面馆,把脑袋凑在一起商量哪种口味更好吃。晚上回去,沿着小操场散过步,一圈一圈,把球鞋踢在还没铺上塑胶跑道的路面上,扬起一些尘土,傻瓜一样看着对方笑。
后来她和锦途,就成了最好的朋友。她知道锦途与男友间的矛盾,锦途亦知,她经历过的插班的苦恼。那时她们一起早读,一起听课,一起吃饭,一起逛街。她再未遇到如锦途一般同她如此契合的女生,心里是那样高兴,每日在日记里细说她种种,打电话回家,总是迫不及待地告诉爸爸今日里又与锦途如何如何。
她最记得圣诞节那晚,锦途与男友分手,和寝室几个一同约出去吃饭。那是她第一次喝酒,喝到头昏脑胀仍不肯罢休。她想安慰锦途,却不知如何着手。后来便疯笑着与锦途摆出暧昧姿势,吵闹着要留影纪念。她记得点了烟,抬着锦途下巴作势欲吻,锦途便只管笑只管笑,那张她想来一定滑稽无比的照片,后来还没来得及冲洗,胶卷就丢在回去的路上。之后她回想,那一夜注定是要被彻底遗忘:她们搭着肩膀一起在深夜无人的马路上大唱《约定》,她们冲路过的的士高叫“泰克——泰克——SI——”,她们在路边的便利商店唧唧喳喳叫着要买打火机,她们拥抱在一起痛快得哭出声音来……
她忍不住去翻日记,那个黑皮封面的本子,是锦途送她的生日礼物。扉页上她说,当你很多年以后再翻开,第一个想起的自然是我。锦途的字很漂亮,漂亮到让她觉得刺目而心伤。她们一起经历的细节是如此琐碎庞杂,层层叠叠堆积起来,过往那些平面的黑白影像,就变成了立体的忧伤。时光的断纹这样清晰就显现出来,她亦不知道,是如何就走过了那一程。说来也并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她和她不曾有小说中常见的关于友情的描写,那些病弱的扶助,迷途的劝导,失恋的宽慰,都是和她们的生活相去甚远的剧目。她和她都是太乖的孩子,平静的生活里面,有这些小感动,就已足够成就巨大的幸福。就如回忆曾心动过的初恋男生,能够记得的,也都只是沙砾一般的平凡细节。
这段黑白影像,她在观看以后,决心删掉盛世的电话号码。剩下的整个暑假,她再也没有回复过盛世任何话。
【有人走火入魔,有人立地成佛】
她始终记得父亲的劝慰,很多时候,一些人一些事,你把他们放三天,再放三天,回头来看,会发现他并不是那么重要。她想她就要开始新的生活,是是非非,错错对对,要随她和盛世锦途的分开,一并埋葬了。
却在离家之前,九月六日,她又收到盛世的信。他说危言,我已经报到,不知道怎么联系你,好想知道你的联系方式,我的手机号码是**,看到我的mail请回复好吗?
那天星光非常好,她读完他的信去天台看星。她想起面对她一直忐忑的盛世,曾恳切地说,这辈子,一定记得她。
他说他还记得初次见到她是在大二的软件基础课上,她坐他身边,他听见锦途跟她说,这就是盛世。那时候他们还是两尾呆愣的小鱼,在深海被碰一碰尾鳍都要惊恐逃窜。就在那个下午,海水的流向突然转了个弯,他发现了她,她发现了他。
很多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在操场边遇见他。他穿白色套头毛衣,一件深蓝外套,挎一只黑色书包,迎着阳光走过来。他和她打招呼的时候不说哈罗不说嗨,他喜欢说你好。他总是走得很近很近,直到快要擦肩的时候说你好。他俯下身子的时候会挡住她头顶的阳光,那个时候她从来也不敢抬起头来。
他却时常留心给她占座位。上概率课的大教室,一两百人挤得满满当当,不管她迟到得有多厉害,总听见他在前排招手说,这里还有空位。那时候的她分外矜持,不知是虚荣还是真怕旁人闲言闲语,便总拖着锦途坐到他们中间。有时候课间听他和锦途说话,一个问题翻来覆去讨论,她便总是故作漠然起身去洗手间,一双手在龙头下搓得快要断掉。
那学期末她的某门功课成绩出来,只得79分。听到消息正是软件课上,他坐她身旁,她突然就俯首在课桌上无声哭泣起来。他被吓坏了,赶紧拿面纸给她,心急如焚地宽慰她,已经很好,已经是很好了。她也不明白为何哭得如此惨烈,鼻尖通红,双眼肿胀。他额头竟然冒出薄薄汗水,记一段笔记,便停下来唤声她名字,危言,别哭,危言,别哭。
那天她握着盛世递过来的面纸骤然心动,她想怎会再有这样温柔的男声对她耳语,要她别哭。那日起她的日记本里隐约有了他的名字,有时候是英文字母缩写,有时候,是一个只有她才明白的特殊符号。
只是她听说盛世已有个工科女友,聪明伶俐。起初她以为谣传,后来才知,果然是事实。以后她更是经常在图书馆里遇见他们,她上楼他们下来,转角处他居高临下,那距离就此拉开,她站定,招呼一声便走开。正因为明了,她与他,其实只是无关。
之后他们淡淡往来,说不上疏离,也绝不再亲密。很快大三的冬天便来,她参加考级,日日背着单词书模拟题去图书馆用功。某一天突然遇见他,坐她对面,看厚厚的原文书。午时大家去吃饭,他坐到她身边,突兀地说,已和女友说分手。他说我不知为何见了你,便想告诉你这些,有很多事情,就单单只想告诉给你。
那日与他交谈很久,他笑她如同知心姐姐。一直到后来,她也没有告诉他,其实最不快乐的人,即是知道他人秘密最多的人。
临走时他说,明日还在这里,帮你占座位。她以为玩笑,便不放在心上。第二天他果然发短信来催她自习,殷殷嘱她要坚持要努力。一连许多天都是如此,再冷的天气,她都能坐在温暖且安静的角落里念书。她自觉惭愧,带了早餐给他,他只是憨憨地笑,以至她后来养成习惯,以为最贴心的,就是送人早餐而已。
这些事情,她都有些记不得,只有他在电话里提起,说总不会忘记。她想这些的时候头顶有星光,她发现真的不舍抛开和盛世的联系。深夜她写回信,一直在心里拼命念锦途的名字。她想她是否如习武之人走火入魔,对感情,她无慧根无悟性,又不甘心端坐莲花,天生做不得大彻大悟之人。
【别跟我说蔷薇,或殊途同归】
她在新的城市有了新的生活,断了和很多人的联系,却始终断不开与盛世的牵扯。学期伊始同系也有男生邀约,却总是意兴阑珊。不断有盛世的电话来,邮箱里躺满了金黄向日葵图案的信,有些关于他和她,有些关于他和锦途。
她记得的正是他为她在图书馆占座位的那年平安夜,她独自躺在床上看书。窗外有一点落雨,而节日的气氛依旧热烈。锦途突然来敲她的门,那之前,她们已经不在一个寝室住。
她睡上铺,那天锦途穿着棉拖,搬了小凳踩上来把双手捂到她被子里。锦途说,危言,你不要再让盛世帮你占座,他每日早起,很辛苦。
她慌乱愕然,良久不知如何开口。终于锦途说,我和盛世在一起,我追他。我们自今日始,因此他现在,是我男友。
那些话句句如霜雪,瞬间冻了她的世界。她一面茫然应着好好,一面把日记本塞到枕头下边。
那个平安夜格外平安,她守着买来的仙人掌盆栽过了最冷的冬天。从此她的心急速衰老,笑自己,成了穿衣黑白灰,走路贴墙角的人。或者盛世与锦途都不知道,最拙劣的戏码在他们之间上演,而她如此庆幸,她未曾呼天抢地。
她气息尚未回缓,校园路上遇到锦途,后者再不同她嘻笑招呼,常把脸撇向一边,和盛世亲昵微笑,低声耳语。有此一次,她便记在心上。再见她亦然,只当锦途作知晓姓甚名谁的陌生人而已,最多不过点头一笑。
年轻女子的心,敏感如水银,一冷一热,记得分明。或者是锦途对盛世和她之间若有若无的暧昧存有戒心,也或者,是她刻意的回避看来更心虚且自作多情。总之,有锦途的地方,再也没有她的身影。之后有过一次锦途邀她逛街,她欢喜雀跃,以为是和好的契机,谁知锦途却只字不提,只频频说起盛世如何待自己好,让她突然醒悟,原来这让她满心企盼的邀约,只为暗示而来。
她和锦途,从胼足而眠到相对无言,那段她珍而重之藏在心里的友情,突然断讯成满屏雪花。
后来她考研去外地,锦途亦考到北京,和保送的盛世一起。除了那场毕业盛宴,她和锦途,再也没有任何谈心、喝酒以及哭泣的记忆。她的毕业留言册里,但凡认识的人都有了调侃和祝福,单单缺了锦途;她的班级纪念衫上,红红绿绿画满了别人的名字,也只不见锦途。她和锦途在一起的时光,唯一的纪念只是定格在大一蔷薇花架下的照片,而她不确知,锦途是否如她一样,还保存着那年五月暗褐胶片上的那些回忆。
此后她听一首老歌,总记得那句话。是的,别跟我说蔷薇,或殊途同归。她和锦途一朝分道,殊途,也注定不得同归。
【城市里都是我们的幻象,为什么无人疗伤】
她时常在新的城市看见与锦途相似的背影,与女友一道,心无城府地说笑。她便怀疑那是曾经的锦途和自己,多么亲密,多么要好。可是那些背影转过来,都是陌生面孔,这城市,毕竟与那城不同,再相似的背影,都只是幻象而已。
因此她渐渐习惯了独自行走,不再觉得有什么人是可以陪在左右。盛世每个周末总会打电话到她寝室,一两个小时,直到卡爆掉。她怎会没有一点触动,即使嘴上说着无关痛痒的话,心里,也潜伏暗涌。
那个晚上,盛世终于说,危言,我是那样喜欢你,我和锦途,不可能长久。
她穿着单薄的睡衣接电话,浑身却热到滚烫。二十多岁的她,还像初恋的小姑娘,捧着听筒,蹲在深夜的楼道里,电话线一圈一圈绕满了手指。
那夜她在天台上看灯火中的校园,不管何处,都有关于他们的幻象。就如同电影场景,一幕一幕,反复播放。这首原本已经接近尾声的曲,突然有了波澜壮阔的转折,她在盛世和锦途的感情协奏中,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仿佛她的一个决定,就能操纵锦途的喜怒哀乐。忽然之间,她坏心肠地想,若是真与盛世一起,锦途将会如何悲伤。
那想象的情节未曾来临。10月22晚,她在教室看二战电影,手机里突然有短信。锦途说,危言你好吗?我们有多久没联系了?现在,我想与你说话。
她说等等,然后一路飞奔回去。她心跳如鼓,面上却不动声色。洗澡、整理衣物、写好日记,等待所有人关灯入睡,等待那段等待的时间把激动慌乱努力褪去。终于她拿起电话,拨给锦途。
那夜大风,城市突然间降温。她仍在天台上,两颊滚烫。她听锦途说,毕业那晚,我们相拥哭泣却无言语,是因为都知道,走到今天,不过是为了一个盛世而已。
她难过得流下眼泪来。她说锦途,若我早预料盛世会让我们疏离至此,我宁愿,从来没有他这个人。或许你不能明白,我有多么不甘心,不甘心只因为你预想了我和他的情节,就一心一意摔开我的手独自走掉。
真的,那晚她多想像从前某次吵架那样,故意作出恶狠狠的样子,说锦途你信不信我就偏要和盛世在一起。可是她发现她连那样的率性坦然都做不到了,她在乎锦途那些因疑心而起的伤口,她不敢与她赌气,甚至连开玩笑或说责备的话都害怕。她只能隔着千里的距离,说你想太多,说我绝不会。
她知道,即使她对盛世,曾经有过心动,也就在那个微雨的平安夜,因为锦途而放弃。她也知道,现在到将来,无论盛世与锦途是否还能继续,她的角色,对盛世,都只能是朋友而已。当然她更知道,不管她如何定位,这通电话过后,她与锦途,同样不可能再回到五月的蔷薇花架下,摆出傻兮兮的心无芥蒂的微笑表情。
那夜以后,锦途曾发给她一封邮件:危言,真的很谢谢你,虽然或许你并不要我这一句谢谢。以前我对你误会太多,也许男人不可信任,但朋友一定值得信任,真的。你也知道我有很多话是无法说出口,只是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也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爱最深的人,给的伤口也总是最痛。她在这城市,处处看到关于两个女孩的幻象,可是总找不到对方来疗伤。此后她与锦途彼此保留着对方的手机号码不曾删掉,却始终再无联系。后来她又听说盛世与锦途分分合合,她不敢想象,锦途会在北方那么冷的月夜里,靠着哪个女孩儿的肩膀,说那些烦恼那些心伤。就好像,她再也没有牵着别的女孩儿的手,爬上高高的云梯,在月光下唱《约定》,唱到星光璀璨,四野静寂。
【甜如蜜糖,末世阳光】
十一月之后她收到很多关于生日的祝福。朋友们寄来一起画下的猪头漫画,发搞笑的打油诗给她,殷切希望她能快乐。她们也拿自己的烦恼来烦她,比若真就总是告诉她,我喜欢上boss了怎么办啊?可是她却觉得好亲切,那都是关于她们的,成长岁月中隐秘的欢乐啊。那些她反复阅读的字句甜如蜜糖,每一个符号,都让她记起大学里的那些温暖时光。
之后,她在某个独处的下午整理了盛世写来的那些信,一一编排,小心阅读。
8月19日23点16分,盛世说:危言,如果能够重新来过,我希望我能够勇敢一点点,或者,结局就会不同。
8月27日23点22分,盛世说:我会一直记得你,永远记得你。记得那个你坐在我身边初见的下午,记得那天软件课上你哭泣的样子,记得你买给我的早餐,记得最后一夜站牌下的告别。那个毕业的夜晚,我有那样多话想跟你说,可是终于不能说出口,竟然就这样看你离开。
9月6日23点03分,盛世说:危言,我已经报到,不知道怎么联系你,好想知道你的联系方式,我的手机号码是**,看到我的mail请回复好吗?
9月14日23点54分,盛世说:危言我是那样喜欢你,我真的知道,我可以肯定。记得你说我们只有忘掉从前的细节才能找到彼此更对的人,可是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困难。你让我珍惜身边的人,我却觉得,心里窝藏着另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9月23日23点31分,盛世说:危言,今天真的快累死了,昨晚三点多才睡觉,由于多喝了一点咖啡,搞得四点多才睡着,今早又匆忙上课,下午一点开会,午饭没吃好,晚饭也很匆忙,6:45还有课。真的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今天上课整个人都不舒服,感觉真是在透支体力,我想只要再这样持续两小时就会死掉。晚上心情特别不好,人又特别困,只想找你聊聊,可是后来手机又没电了,还好上课时终于睡着。
9月28日23点48分,盛世说:危言,我和锦途分手了。我骑着车在荷塘边飞驶,风特别冷。有时候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一下,比如今天,中秋节了,这里的月色真好,只是,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
10月4日23点59分,盛世说:危言,国庆节过得还好吗?我亲手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你,希望你能喜欢。今天锦途来找我,希望我和她能像从前一样。我脑袋转了大概7200圈,却终于答应了。或者如你所说,我知道我该学着珍惜了,哪怕天崩地裂也不放弃。
10月19日23点38分,盛世说:危言你现在好不好?为什么不回复我的短信?我想着你的很多话,我真的希望能够好好去爱一个人。我想说声谢谢你,请祝福我吧。
11月5日23点59分,盛世说:生日快乐!虽然这份祝福可能晚了一点点,虽然在不同的城市,但是这却是最真挚的祝福,希望你永远开心。
11月14日23点01分,盛世说:我们还是朋友,最好最好的那种,我会让你觉得我真的很简单。
她想到了锦途,那段她们一起走过的时光。
她把一首《Memory》,唱到再惹不下眼泪。
【荒草湮没的路径向她敞开,她只是无路归来】
故事的最后,十二月,她收到一封真的来信。
信是几天前发的,一直安静地留在邮箱里,仿佛就是为了等待她在某个已经风平浪静的时刻来读。
真说,危言我最近很想你,你一直一点点消息也没有。我最近还蛮好的,一切顺利,只是觉得自己很笨,太多的东西要学又不想让自己和我的头儿失望,所以压力很大,以至于晚上做噩梦都梦见我们头儿不要我。亲爱的,你能过来抱抱我吗?你都不给我讲讲你的情况。还有人天天陪你一起不?我有时候真的特别的想你,想得想哭。那天我跟小江一起,就是我跟你说生日快乐的那天,他在排队买水,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你,然后心里就在疼,然后就哭。他问我为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太远了,远得我都不知道你好不好,想牵牵你的手都不行。亲爱的,如果真的有来世的话你一定还要做女孩,我会让自己变得很棒很棒,然后牵着你的手过一辈子。念完书你来北方好吗?北方有阳光有雪你会喜欢的。冬天记得要多喝热水多抹护手霜,还记得要经常和我联系。
她看着,整整一个晚上。她想许多人和事,想说过的那些话,以及做过的那些梦。四年的悠长时光,那些纯真善良的女孩们,她们曾经说过的垄断一条街的想法,她们温馨的小书吧热闹的烧烤店以及数钱的那个阁楼,现在,都要到哪里去寻找。这是一条荒草湮没的路径,这是一段没有归路的旅途,年少的她们偶然相逢,然后离去,从此便音容淡去,散落天涯。
这青春的路途慷慨地向她敞开,她怀抱如此多关于友情关于爱情的细节和想像,跌跌撞撞一路狂奔,甚至忘记了要回头望。可是有谁知道向前奔跑的她们其实无路归来,那段经过的风景错过的站牌,将永远遗落在青春初绽的纯真年代。
【裂日光】
她在来年九月,和研究生同学一起接到了本科的新生。她看着她们有怯生生的眼神,看着她们彼此把对方的手,扣得紧紧。
同学感慨,和她们相比,我们多么老,再无那种鲜嫩羞怯的眼神。她站在旁边,不敢开口,只敢把目光,落在女孩的蓝色百褶裙上。
她想她们也会如她一样,经历成长的种种快乐和忧伤。在那些蔷薇盛开的时光里,无论谁伤害了谁,谁辜负了谁,都只是因为,他们爱得太单纯,爱得毫无防备。
她在最后,还能记得那次毕业的狂欢。她和女友在KTV把情歌唱到力竭,她和锦途在保龄球馆无声对望,她和许多人照过相碰过杯,她和盛世在站牌以南,挥手说再见。到最后,她也没能如天鹅一般优雅退场。她哭过笑过疯过闹过,她最单纯最美好的岁月,就在那一夜断裂成碎片,留在相册里慢慢泛黄。
而她掬在手心里那捧与友情和爱情有关的泉水,在奔跑的路上,已经被无意洒落。今天,她只想对锦途说谢谢,对盛世说谢谢,对真以及那些善良的友人们说谢谢。所以她独自在月夜捡拾起这些日光碎片,只有她知道,它们其实不锋利,它们握在她的手心,总能被用心拼凑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