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李文集静日书 -- 蜡手馆的来客》

JerryXia 发表于 , 阅读 (1,471)

发布于:2006-8-24 11:58:15

1

沈暮在南湖翠屏路开了一家蜡手馆。

近四十个平米的店面,楼下是展厅,四周镶满了落地玻璃。入夜的时候,翠屏路上华灯初上,碎钻一般的光芒打在玻璃上,会映出荡漾的水纹和暗影。

展厅左侧靠后是一座铁制旋转楼梯,上面就是工作室。工作室被分成了两个小隔间,其中一间是沈暮的休息室。因为临着落烟河的缘故,傍晚的时候,沈暮就喜欢掩上店门,爬到二楼的休息室里,透过落地窗看河心石桥上来往的行人。

夏天的傍晚有时候会出现晚霞,城市的整片天空被烧得火红。落烟河的石桥上有人卖西瓜,有人摆棋盘,下班的人们骑车匆匆赶回家,间或,也有妙龄女子缓缓行过桥头。

2

沈暮的蜡手馆晚上10点关门,关门后他会坐在展厅的某个角落,开一盏台灯,借黄暖的灯光看书。一杯咖啡,一段音乐,再加上一本好书,便可成全一个宁静且稍嫌寂寞的夜晚。

那夜沈暮如平常一般关门泡咖啡看书,店外正落雨,挂上布帘的玻璃窗上有水花碎裂的声音。

敲门声突然响起,初时轻微,后来慢慢规律有力。沈暮去开门,雨夜的雾霭笼罩着一个全身湿透的年轻女子,宝蓝色亮光长裙,素白面孔,披散在肩头的微卷长发正滴水。

“你好。”她说,“我想做一只蜡手模型,可以吗?”

也许是因为淋了雨的缘故,她的声音微颤,嘴唇有些发紫,苍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裙胸口处的褶皱,看起来下一秒钟就会晕倒。

“对不起小姐,”沈暮抱歉地笑笑,“我们已经下班了。要是不急的话,明天上午我可以专门为你做一只。”

“不,我想现在,而且自己做。”她望着他说。

这时刚好起风,夜风吹起她宝蓝色长裙,小腿白皙。店内的灯光斜照在她细致的面孔上,挂着水珠的皮肤像是白玉般透亮,隐隐的有雨夜的寒气。她再一次请求说:“我想现在做一只,可以吗?”

沈暮没有回答,只是拉开店门,然后上楼拿一块干毛巾给她。

3

“我叫艾舟,以前是个手模。”她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杯说,“你知道手模吗?就是专门为首饰行和摄影师做活体模特的。”

她放下杯子伸出双手。手指修长,白净光洁,像是十朵玉兰花苞。她说:“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天天到这里拍照,带各种各样的手链和戒指。有一帧放大的照片就挂在门口,带钻石戒指的那张,人人都说漂亮。”

沈暮摇摇头:“对不起,你说的是以前的摄影店吧。半年前那个摄影师结束了他的生意,把店面租给我开了蜡手馆。”

“嗯。”艾舟点点头,起身去碰那些做好的蜡手模型。乳白和彩色的蜡塑,有孤零零摊开的姿势,也有两只手的缠绵交握。她一一看过去,最后转身一笑:“现在就教我做好吗?”说着她对沈暮招招手,径直上楼去。

“恐怕你得要先学一段时间。”沈暮微笑着回答。

那夜沈暮彻夜未眠。整整六个小时,他握着艾舟的手重复在蜡水和冷水中出入的动作。艾舟的手腕纤细,肌肤冰凉柔软似无骨,沈暮握着,心底有些微澜。

夜里温度低,蜡水凝固得格外快,一夜下来,并无半个成型。雨下个不停,天光微现的时候,艾舟说:“我要回去了。”说完她起身下楼,宝蓝裙裾荡起水波的弧线,那含笑的侧影,竟是好看得惊人。

沈暮尚恍惚,她已经离开了蜡手馆。空气中还弥漫着她存在过的湿润水气和暗香,一夜遭逢,恰如述异志中描绘的美好,待沈暮拉开布帘向窗外望时,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他视线中。

4

自此每日深夜,蜡手馆会在路灯碎落的光影中迎进着宝蓝衣衫的艾舟。有时候她来,并不急着进工作室,会陪他坐下聊天。沈暮教她煮手磨咖啡,浅褐的咖啡豆研成细细粉末,他握着她的手:“像这样,将滤纸沿缝线部份放入滴漏中,然后把咖啡粉倒进去,待水煮开,再倒入细嘴水壶,这时候不能急,力道要平稳,慢慢把开水倒进去……”

她像听话的孩子,一一照做,只微笑不语。清冷的空气中有了一些咖啡的香气,她小口啜饮,十只白玉手指捧着碎花瓷杯,颜色似乎要融进其中。然后他们一同去楼上做蜡手,彼此无话,整夜专注地浸蜡、冷凝、脱模、上色。天亮的时候艾舟离开,沈暮拉上窗帘回休息室倒头便睡,睡梦里只有艾舟冷冷的暗香在空气中浮动。

沈暮开始在白天发呆,艾舟留在他掌心里那种冰凉柔软的感觉,让他疑心自己是在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心动。于是有时候沈暮也会在午后关上店门,去附近走动,希望某一天能在街头遇见艾舟。他常常去落烟河的石桥上,看那些老人在树下下棋。几次以后他和他们熟悉起来,就开始打听有没有一个叫艾舟的年轻女子,喜穿宝蓝色长裙,以前总出没在摄影店里。

那些老人只是摇头,说从前的摄影店,这样的女子实在太多,就算是那摄影师本人,也未必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5

就这样过了半月,便是那夜,艾舟第一次尝试不用沈暮帮助自己做出一只蜡手。那只成型的蜡手保持着寂寞的微微蜷缩的姿势,艾舟举起来问沈暮:“好看么?”

那只手,手型有些失真,指侧挂着小滴的蜡油,指关节的褶皱处还有白色的小泡。那不是一只完美的手,但姿势却让沈暮心生怜爱。他便脱口而出:“看来有些寂寞。”

这时墙角亮有一盏灯,那灯光落在艾舟的脸上,神色模糊。然后他看见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滚出来,在融化的蜡液里砸出一颗颗乳白珍珠。

“沈暮,我来,或者就是为了做这样一只寂寞的蜡手。他不知道我一直爱他,那年他从落烟河桥头把我带到摄影室,我就已经爱上了他。”

沈暮的心霎时间就凝固了,像是泡入冰水里的蜡块,生生地,冻结在胸口。“你说的,是那个半年前走掉的摄影师?”

艾舟不答,抚摸着那只蜡手,隐隐泛出苦涩的笑:“这样一只带过各种各样戒指的手指,其实一直为他空缺,他却始终视而不见。”

她的面色在灯光中越显苍白,那十只几近透明的指头,握着蜡手,动作温柔爱怜,白色蜡塑衬着她宝蓝长裙,发出幽幽的冷光。

此时晨曦初露,艾舟下到展厅,将制好的蜡手模型放到展架的一个角落里,目光迷离地端详着它。“沈暮,从今后它就安守在这里好吗?”

沈暮骤然心惊,似有所悟:“今夜以后,还会再来么?”

她低下头去微微笑了。沈暮握紧她双肩:“艾舟,何不好好珍惜自己?”

那时她站在窗前,夜色在鱼白曙光中开始渐褪。她转脸看他,眼神苍凉而凄美。“沈暮,谢谢你……”

她宝蓝色裙裾从他眼前闪过,他只呆怔片刻,追至门外,晨雾浓重,艾舟的身影已无处可寻。

6

那只蜡手模型被沈暮摆放在休息室里。寂寞的蜷缩的手指,染成宝蓝色,夜夜闪烁诡谲的幽光。自那以后,艾舟果然没再出现,夏日即将结束,梅雨季节来临,落烟河不再热闹,渐渐地,凉秋里只剩下河水呜咽。

沈暮不知道,一个深夜里的陌生女子如何凭空消失。那段握着艾舟的手做蜡塑的时光,随暑气消散在微凉的空气中。他曾经有过认真的寻找,却始终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他开始怀疑,是否自己真的见过这样一个女子,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是否只是因他的寂寞,而产生的幻影。

半月后的一个白天,却仍是大雨如注,因为有几个客人要求为蜡手上色,并说好第二天来取,沈暮便想要乘生意冷清的午后赶工。当他掩上店门准备上楼,敲门声响了起来。

他又见到了艾舟,如同第一次见她那样,突兀。她在展厅里停留片刻,在那只蜡手的手指上,套上了一枚小小的戒指。

她转头看他:“沈暮,他三天后会回来,你能把这只手模和戒指,转交给他吗?”说完她微笑着离开,赤裸小腿在宝蓝色的裙摆下显得白亮刺目,展厅的地板上,留下两道逶迤的水痕。沈暮隐隐想到,从此她将不再回来。

7

艾舟离开的三天后,摄影师果然回到了这个城市。那天傍晚他到沈暮的蜡手馆里来转转,和沈暮一起喝了咖啡,说过两日想和妻子来做一双蜡手塑像。他留下了地址和电话,约好来馆里的时间。

临走的时候沈暮对摄影师说,有人让我转交一样东西给你。

他从展架上拿下那只蜡手,以及蜡手上那枚煜煜闪光的戒指。摄影师面色刷白,厉声问:“这戒指从哪里来?”

“一个叫艾舟的女子让我转交。”

摄影师心慌意乱地摇头,再摇头,突然拨开他向外走去。沈暮拿着那只蜡手追出去,却只听见他低低咒骂一句:“无聊。”然后径直走向落烟河,很快的,那身影便消失在渐渐浓酽的暮色里。

隔天沈暮决定去找摄影师,他带着那只蜡手模型找到他家里,却大门紧闭。沈暮敲开邻居家门,说明来意,邻居说摄影师昨日在落烟河桥头被疾驶的卡车撞倒,正躺在医院生死未卜。

沈暮问邻居可曾听说过一个叫艾舟的女子。邻居哀叹:“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艾舟,两个人曾是一对情侣,都谈婚论嫁了……说起艾舟,走了也快半年了,也怪他花心,同居好几年,艾舟都怀孕了,他却又和别的女人结婚。就是半年前他结婚那夜,艾舟跳了落烟河,据说当时穿着宝蓝裙子,手指上还戴着他以前送的戒指,他也因为这个,才关了摄影店离开过一段时间……”

沈暮吓出一身冷汗,失语地愣在那里。

他努力回忆着这个叫艾舟的陌生女子,她芳魂归来,固执地不肯离开,难道只为在落雨的蜡手馆里,安放一只寂寞的,等待被爱的手指?

8

沈暮留下了那只手模和戒指给邻居,只说是摄影师的一个朋友让转交。然后他一路昏沉沉回到家,拉过被子开始蒙头大睡。

隔天中午,他醒来以后出去吃饭,路过报亭买了一份报纸。看到社会版,一则消息让他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

今日凌晨一时,我市一知名摄影师在中心医院跳楼自杀。据称该摄影师XX是在前日被货车撞倒而入院,情绪一直不太稳定。昨晚XX与来看望的亲友邻居见面后,便将自己关在病房内直至自杀。到今日凌晨五点,尸体才被楼下清洁人员发现。据其表现,怀疑死者此前曾受过某种刺激……

他有些眩晕,草草结帐后便向蜡手馆一路疯跑,然而在门口,他却愣住了。

艾舟站在窗边对他挥手,她的身上不再是那袭宝蓝色长裙,而是普通的白色秋装。

看到沈暮惊恐的目光,艾舟微笑起来:“你也听说了我的事吧?其实半年前我并没有死,没有他在身边,我不安心……”

那天下午艾舟在馆里逗留很久,看过许多人做好的手模,有孤零零摊开的姿势,也有两只手的缠绵交握。她离开的时候翠屏路上的街灯亮起来,一盏一盏,穿破冬夜的寒冷,照在蜡手馆的落地窗上。

沈暮的悲伤一下子涌上来,原来爱一个人,是可以这样深长,也可以这样决绝甚至罪恶。他想起雨夜来访的艾舟,留下蜡手与戒指,并通过不知情的他和邻居,击溃了摄影师的精神。她看起来是那样凄楚美丽,却原来竟是处心积虑,为杀死一个变心的男人。

那夜沈暮很晚才睡着,决心天亮打电话给警察局。

只是第二天,同样的报纸同样的版面上,有另一则消息:

今日凌晨一时左右,一名女子跳落烟河自杀。死者长发,身穿宝蓝色长裙,一同被打捞上来的,还有一只带有戒指的蜡手……

只是第二天,同样的报纸同样的版面上,有另一则消息:

今日凌晨一时左右,一名女子跳落烟河自杀。死者长发,身穿宝蓝色长裙,一同被打捞上来的,还有一只带有戒指的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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