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李文集静日书 -- 宋恩南的夏日薄荷香》

JerryXia 发表于 , 阅读 (1,576)

发布于:2006-8-31 14:47:18

那段关于爱情的快乐时光,就此停留在二十岁的盛夏,那些扎根青春深处的花,都要独自开放。

这个夏天不太热,端午过了,酷热还在身后。

良祈挤在火车站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去一个有宋恩南的城市。

火车开动时他趴在床铺上沉沉睡去,在列车穿越黑暗中的大片田野时,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梦见那段在他脑海中回放了无数次的年少时光,有一朵花在寂静的墙角独自盛开。

那是良祈初见宋恩南的年少,在风里藏满馨香的南方。

良祈对小城最深的记忆是山。绵延不断的山,苍翠连着黛青。阳光充沛的日子,云是金色,天是游泳池水一样的蓝。

他躺在长满马齿苋的坡地里,在阳光下拉直腿一动不动地睡午觉。远处公路上有货车驶过时惊天动地的喇叭声,近处有微风拂过草尖时触动皮肤的轻响。如果有顽皮的小虫或飞蝇造访他的脸颊鼻尖,他就会懒洋洋的挥手,半眯起眼叫一声,恩南,痒。

突然降落大片阴凉,一双柔软冰凉的小手爬上他的脸,在蚊子叮咬过的地方,传来风油精的薄荷香。

眨眼间下巴已经淡青。良祈写忧郁的诗,蓄忧郁的长发,却不懂什么是忧郁。

他还能像原野上的小马一样奔跑在坑洼简陋的球场上,对着没有网兜的篮筐心无城府地大笑。恩南每次经过,都会大喊良祈漏油,然后被他用球咂得跳脚。很多次以后,恩南也晓得要捡起球,头也不回地走掉,只留下面目狰狞的良祈哇哇叫,她搂着肚子笑到抽痛。

良祈为此在男生中大肆破坏恩南的形象,从河东狮母老虎到夜叉婆不一而足。恩南开始还拼命反驳,直到某天同桌一脸暧昧地说,好象只有夫妻之间,才用这些称呼吧?

良祈大惊失色,恩南满脸通红。一群人越发得意的起哄,良祈看着恩南脸上那朵红晕,恍恍惚惚,就生出一点了悟来。

毕业旅行,沿江而下的游船上,他们和同学一起挤在小小的八人舱室里。没有空调,异常闷热,有人提议去放映厅看录象。良祈夹在人群中睡了又醒,到半夜实在受不了,悄悄跑到船头甲板上吹冷风。

早就有人站在那里。穿条纹上衣和白裙子,是恩南。

恩南的头发已经长长,在黑色的夜风里飘荡。良祈走过去,浑浑噩噩中,双手已经触碰到柔软的发丝,一瞬间,有无法言说的凉。

恩南望着他,眼神里藏着皎洁月光。他突然记不得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只是被那束小小的月光迷惑,惊觉她眉眼细致,眼神温柔。

他听见浪花飞溅在船舷上的巨大声响。他第一次吻一个女孩子。青涩的,慌乱的,甚至牙齿磕到了牙齿。恩南的唇上似有露珠,湿润冰凉但很柔软。他就这样静静贴着她的唇,不知道这双臂微张双脚并拢的姿势僵硬了多久,直到船顶探照灯白亮刺眼的光线掠过眼前,扶梯上传来同学的说话声。

那晚他们再没有交谈,回到船舱,在同学斗纸牌的喧闹声里,恩南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他攥紧在手心,去游轮的洗手间里,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上面细致的笔画:我喜欢你。

那个悄然发生又仓皇结束的吻,就这样只字不提,被留在波涛汹涌的夜色中,随着江水游轮颠簸而去。

十九岁的良祈北上念书,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恩南。

家在硝烟战火里崩陷,父亲声音冷漠:良祈,要跟谁你自己决定。倔强的他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随便你们。隔天,就背上硕大的背包北上。

离别的站台上一片空白。盛夏白花花的阳光透过玻纤瓦穿刺下来,将光线晕染成惨白。

良祈的脸上满是汗水,棉T恤早被润得湿嗒嗒的粘在身上。恩南用来为他擦汗的手绢上,有着淡淡的薄荷香。她说,在北方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如果想家就打电话,或者下个端午节我去看你。

他一边点头,一边把一枚小小的,刻着Q和N的银戒指套在她手指上。那枚戒指如此小,在她纤细的指腹上,划下了一道微小的血痕。

他乘北上的列车,看着恩南的身影渐渐消失。他突然记起,他竟忘了给她一个离别的拥抱。

恩南没考上大学,就这样留在南方小城里。良祈投身在陌生城市,瞬间失去了方向。

入夜,当他在没有灯的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奔跑时,孤独感会像潮水一般涌动在他周围。在这个干燥多风沙的北方都市,他觉得自己是一尾失水的小鱼,无助游弋,却找不到出口。

课后长长的空白时间,就是给恩南打电话,恨不得把睁眼后的每一秒钟都拿给她分享。电话煲到发烫,长时间的站立,腿常常肿胀到晚上睡觉需要拿毛巾热敷。

后来恩南在小城开了家不大的饰品店,卖各式各样精美的戒指,日日便有了冗杂事务缠身。良祈再打电话,她总会在话讲到一半有顾客进来,就把电话搁下让他等等等。良祈的心,就在一点一点的等待中生出丝丝凉意,后来恩南再对他说那些关心体贴的话,他便已经疑心,她不过是在敷衍他。

佑和就是在冬天离开的时候,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一个神情温婉的女孩,笑起来表情熟悉。渐渐他知晓,他喜欢被佑和用依赖的眼神凝视。这个同样瘦骨伶仃的女孩,画画如恩南,已经很有天分。

常常是清晨,佑和背着画具坐在良祈的单车后面,一路穿过城市的街角,去有阳光的野外写生。佑和画画的时候,良祈就躺在树下,闭着眼感受风吹过枯草的瑟瑟声。有时候他会无意识地唤佑和说,痒。这时佑和就丢了画笔跑过来,伏在他身边笑着用手指轻揉他被叮过的地方,可是,却再没有熟悉的薄荷香。

他便常常想起恩南来,很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

于是拨电话给她。简短的问候,迂回很久,还是没告诉她关于佑和,关于佑和和他。

很快到了端午节,良祈生日。

他和佑和逃课去了九寨,一回宿舍室友便关切地问,良祈,你妹妹的事安抚好了吧?她端午那天清早来敲门,说是要祝你生日快乐。我跟她说你和女朋友露营去了,她当时就哭了呢。你也真是,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子大老远空跑呢?对了,她还给你带粽子呢。

良祈一眼就看到那串恩南煮好了,坐九个小时的通宵火车,端午节大清早提到宿舍的白糯米粽子。那些形状美好乖巧的粽子,泡在水里,棱角冰凉锐利。良祈仿佛能看见,瘦瘦的恩南一个人行走在午夜的站台上,拎着大包亲手包出的粽子,热乎乎,刚煮好的,远隔千里来这城市,怀着一个单纯美好的愿望。

他打电话给恩南,听见她的哭。他想说,恩南,对不起。可是他却说,谢谢你的生日礼物。

恩南很快交新的男友,高高大大,很阳光很英俊的男生。异常疼爱她,舍不得让她抹风油精,擦汗,或是勒粽叶勒到食指红肿。

恩南写唯一一封信给良祈:我已经,不再喜欢你了。

以后良祈在深夜打电话过去,都是恩南接的。绝口不提陈年旧事,只说事务繁重,人好累,胡侃一通就挂断。良祈躺在床上,做很多关于童年时代的旧梦。总是有恩南,那淡淡的夏日薄荷香,固执地蔓延了整个梦境。

未及暑假,恩南全家搬去东南。良祈和恩南,出生后的第二十一个年头,终于在某天断了联系。那段关于爱情的快乐时光,就此停留在二十岁的盛夏,那些扎根青春深处的花,都要独自开放。

许多年之后良祈结婚,新娘不是佑和,是一个绝称不上眉眼细致的寻常女子,不会画画,不会包一角尖尖的糯米粽子。

婚后他带妻子回家,在小城意外遇见恩南。他就这样突兀的和恩南恢复了联系,在断线多年之后的某个深夜,从沙沙的电流声里听到成长的声音。

不久他去参加了恩南的婚礼,远远的看她穿着白纱笑颜如花的样子。那日她送他出来,在喜筵大厅的门外挥手告别,她说,你在北方,要保重啊。那模样,就像当年站台送行时一样。他想她真的不再爱他,就好像,那个通话的深夜,他对自己说,要从此忘记她。

可是那年冬天他又回到小城,在某个阳光耀眼的午后穿过不知名的小巷,看到一个叫夏日薄荷的饰品店。精致的店面里年轻女孩向他介绍各种款式的戒指,他却看到柜台最醒目处,躺着一枚光亮如新的银戒。

女孩说,那是年前前任店主结婚时留下的非卖品,能祝福每一对相爱的情侣,幸福的守在一起。

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他看到那上面Q和N的刻痕,还那样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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