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李文集静日书 -- 失落的绿洲》

JerryXia 发表于 , 阅读 (1,824)

发布于:2007-9-26 20:18:16

我只记得那一天晴好。

那一天,我的骆驼死了。是正午,太阳很大,它倒下去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哀鸣。尽管我背上的包袱很重,水囊里一滴水也没有了,但我还是决定停下来,为它在原地掘一个坑,令它的尸骨有一处不受烈日曝晒的安息地。神诫,常怀恻隐之心,我是记得的。

而只此一念,这个埋尸坑,令我青史留名。

忘记说,史,不仅是竹简麻编的中国通史。

亦忘记说,名,我的名是,斯文?赫定。

王胤

我叫王胤,绿林山人。假如你还记得多年前的那场绿林之战,你就会对我的姓肃然起敬。我的祖籍在新市,这样说你可能更为明白,在新市,没有人不知道王姓人家,我的先祖正是王匡和王凤,在外戚王莽当政之际,是他们带领挖野荸荠尚不能为生的农民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起义,而鏖战两万官军的那场战争,有人称为,绿林之战。

这是我先祖积下的功德,他们的侠义精神至今在江湖流传,所有生于草莽仗剑为民的人,都被称为“绿林好汉”,而我亦有幸,沾染祖上无上荣光。

我的身份是游侠,这是一个令人欣慰的职业。很多人对游侠的含义有误读,他们认为,游,则为游手好闲;侠,即是惹是生非。他们所能理解的游侠,既有别于官府差官,又不同于义军将士,当然也达不到发个“巨子令”就威震江湖号令群雄的地步。所以游侠是一种被忽视进而被藐视的职业,甚至于,它竟算不上一种“职业”。

但祖上有遗训告知后辈,江湖之上,只有游侠一业,得为存,得为寿,得为公。那年是绿林之战的第二年,绿林山上发生了一场罕见的瘟疫。五万绿林军几乎死掉一半,剩下的只好兵分三路,转战汉江两岸。此后刘秀在南阳郡舂陵乡随同起兵,破落贵族刘玄成了更始帝,拜我先祖为上公。但所谓天道大行的起义军,却在不久后刘秀自封大汉光武帝,我先祖与赤眉军将领樊崇一起被杀后,分崩瓦解。

王道,是野心家的王道;江湖,是求胜者的江湖。这番道理,我懂得。

故此,从我出生之时起,我便在流浪。流浪对于一个游侠来说,就好像空气水分一样不可缺少。我从汉江浪迹至夷地,又从南疆跋涉至塞外,行走,当然是没有意义,假如一定要给上一个,或许是,逃避。

逃避一种渴望,我深知。我的内心,潜伏有扬名立万的狂热因子,这与游侠精神是绝对背离的,这也与祖训背离。有时候我在独行的路上,耐不住庞大而漫长的寂寞,就会背一本残破帛书上写的话,那段话记载了我先祖的身后事:身首异,四肢残,烹脑焚心,佐以甘食;又以皮为鼓,骨为槌,隆隆进舞,王尊堂前,顶骨为杯,割腥啖膻,笑若枭鸣……

每每背到此处,我的心里,就升起一种难言的悲凉。这悲凉与想要扬名的狂热化为两股气流,在我血液之中逆行冲撞,然后通通汇至左胸,就好像要咆哮而出一样。很多时候我运气打坐,诵武功心法,疑心这就是武艺精进时高手们常说的气通任督二脉,但那股气,一直都没有真正从我左胸喷出,而做为一名游侠,我真正仰赖着行走江湖的,非难驭的无形之气,而是背上那把有形之剑。

我的剑,名唤纯钧。

当年勾践想用纯钧换得骏马良田和大城,薛烛却说,这把剑是天人共铸的不二之作。为铸这把剑,千年赤堇山山破而出锡,万载若耶江江涸而出铜。铸剑之时,雷公打铁,雨娘淋水,蛟龙捧炉,天帝装炭。铸剑大师欧冶子承天之命呕心沥血,与众神铸磨十载此剑方成。剑成之后,众神归天,赤堇山闭合如初,若耶江波涛再起,欧冶子也力尽神竭而亡。

故此,纯钧已成绝唱。

纯钧是我祖上留下,在中原腹地,它从未开光。但终于,我还是用它杀过人,在边塞,一队异族人。

那日我正在关内一间小店饮酒,酒后,我原打算离开中原,去塞外隐居。这些年走南闯北,令我会得各种异族语言和习俗,塞上牧马,是我能想到的又一种游侠生活。

那家店卖关中有名的烧酒,没有名字,只是辛辣醇厚,用红釉瓷瓮盛着,不设碗,就着喙形瓮口饮,甚是爽快。我有好酒量,还有好的品酒本事,尤其是对酒香酒味,能称上过喉不忘。这酒分外特别,令我肠胃妥帖,我便额外叫了半斤牛肉,欢喜大啖。

正嚼得欢,嗖的一声,门外酒招飞了进来,断掉的半截竹枝牢牢斜插进我面前剩下的半块牛肉里。我大骇,想不到这边关之地,还有这样的高手。这时候外面的喊杀声已起,我探头朝门外看,正是一队剽悍的异族骑兵,在追杀一个浑身染血的男人。

男人脚程略快,进了店,拴门,店内冷清,只得我与老板小二三人。老板和小二早已吓得钻进案桌底下瑟瑟发抖,我坐在那里,手放到碗边的剑囊上。

男人也是异族人,扑过来,用番语喊:“酒窖在哪?酒窖在哪?”

我侠义心又起,走过去扒开案桌。老板一边尿裤子一边指:“内房有一只铺苍狼皮的红木躺椅……”

我搀着男人进去,我知道,他想借酒窖逃过门外追兵。凡边塞有名的酒馆,店家一定会有祖传秘酿做酒种,为防外泄,常在地底做一个迷宫一样的酒窖。窖内四通八达,只有一个出口通往藏秘酿的地穴,那穴为了酿酒时的通风防潮,通常是留出了风口在戈壁里,或者朝向一面丘壁,或者通往一片胡杨林,假如进了酒窖找到出口,这一场劫难,该是能避过了。

我与那男人进了酒窖,在窖口,隐约还能听见骑兵破门的声音。

寻找秘酿风口的时候,男人的面色逐渐变白。他抓住我的手,豆大的冷汗开始往下滴。他说,楼兰内讧,你救我,救楼兰。

我心里一动,问他,你是何身份?他呕出一口浓血,说,我是楼兰雏君,摩怗。

我胸间突然就有气血翻涌,于是俯下身,将他背到了我背上。我说过,我有好的品酒本事,对酒香酒味过喉不忘。在黑暗的沙石暗穴里,我从店家为混淆盗种人而放置的不同窖藏当中,分辨出一种特别的香味,那种香,不若别者混有黄土瓦瓮的泥腥味,却夹杂着红釉瓷瓮独有的澈洌醇美。况且,习武令我兼有一副好耳力,于难辨的咝咝漏风声里,令一个江湖客找到秘酿所在,实在不是难事。

我们躲过了追兵。

那一夜,出风口的时候月亮特别圆。大漠里静悄悄,偶有狼啸。我重返了一趟酒家,那队骑兵正宿在店里,大概是预备死守到天明。老板和小二的尸体被挂在原来挂酒招的木柱上,影子投在沙地里,分外可怖。

毫无疑问,我用纯钧杀死了那一队异族骑兵。天将明的时候,我从酒窖出来,取走了一样东西。

索依娜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的生活太过沉闷。你要知道,我说的是生活。

我的生活其实很简单,我是一个平凡的牧羊女。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和母亲就在这片草原上牧羊了。这里的景色非常美,雪川高原,碧野苍茫,牛羊遍布,河水涓涓。它有一个更美的名字——krora'ina——楼兰。

每天清晨太阳初升,那种金,便会注满草叶间的朝露。这时候我会赶着羊群走过原野,远处的雪山在金色阳光下显得圣洁神秘,纯净的融水顺着冰川崩塌的裂缝流进浅浅河道。河水蜿蜒,从我身边静静流过,不远处,就是楼兰圣地——蒲昌海。

楼兰人的先祖们从遥远而寒冷的异域迁移而来,曾在孔雀河、铁板河一带过着临水而居半耕半牧的游牧生活。白天在水草丰美的河滩上放牧牛羊,晚上燃起篝火,跳欢快的吐火罗舞。他们的生活单纯快乐,直到一场战争降临于乐土。

那场战争,发生在多年以前,后来,君王领着他们,告别了飘摇不定的游牧生活,在蒲昌海边定居下来,建立了昌盛的楼兰城。

从那时候起,人人害怕战争,但有时我会想,战争,它也常和一些旷世奇情连在一起。当然我不懂我到底是不是期盼战争,这样想是非常罪恶的,但我知道在中原,有一句话叫做“冲冠一怒为红颜”,这句话或许在很多年以后会被某个历史事件盗用,但此刻我知道它,我知道它的含义,是说美人与英雄。

他们都说我是美人,与中原的“红颜”一样的美人。但他们说楼兰没有英雄,楼兰的英雄生死未卜,他是楼兰的雏君,也是楼兰的希望。

这么说英雄和美人是没有故事的,那么这沉闷的生活,总该是有故事发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感,也许是从那个早晨开始。

那天我的羊群在蒲昌海边喝水,我在岸边的胡杨林里剥一片叶子做口笛。当我用口笛吹出第一声响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浑身染血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装扮很奇怪,他应该是从楼兰以外的地方来。他有一匹马,马也受了伤,马背上驮着一只笨重的黑色布袋,足有整个马背那么长。他从马上翻身下来,取了一只水囊,走到湖边打水喝。他喝水的样子很豪爽,就像是楼兰的骑士在行军帐外饮酒一样,但他又不像他们那样鲁莽地发出啧啧声,他的喉头,有一种好听的咕嘟声响。

喝完水他坐下来脱夹衣,这时候我才看到,他的背上有一道非常深的刀伤,该是楼兰的骑士用“白狼斩”砍伤的。“白狼斩”是楼兰男人对付最强悍的敌人时所惯用的武器,这么说,他该是楼兰的敌人了。

他背对着我,用打湿的布条清洗伤口,姿势很别扭。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点惧怕都没有,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布,轻轻为他擦起伤口上的血渍来。他也不动,不说话,等我擦完,他转头看我一眼,披上衣服,就上马走了。

走的时候他回了一下头,我正站在水边,他在胡杨林里。他看着我,把手里那只装满水的水囊丢了过来,然后笑了一下。等我捡起水囊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胡杨林里,我突然想到,帮助一个楼兰国的敌人,到底是不是对的?

而这以后我时常做梦,梦见那男子的面容。假如我猜得没错,他应该是去过中原的班库老爹所讲的那种游侠。他的面容很冷,受伤的背上有一只缠满布条的剑囊,他不爱说话,但我为他擦背的时候,他背上瞬间纠结僵硬的肌肉告诉我,他是热血的。

我随身挎着那只水囊,那里面的水,我一滴都舍不得喝。我总疑心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这件事,会像他的剑一样,划破我沉闷的放牧生活。

很快,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楼兰的雏君归国,肃清所有叛乱之人,那些阴谋篡位的、绝地追杀的、阻拦归国的,通通被处死在楼兰城楼上。他们的尸首被秃鹫啄食,楼兰城的上空,有很长一段时间散发着腐尸的味道。

当然这些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是,我见到了楼兰新君,并且留在王殿里。

摩怗

我觉得我越来越像个侠客,是那种世人口中肆意妄为的江湖游侠。

我历经浩劫回了宫,继位,屠杀,有点中原人快意恩仇的意思,想必是在边关待太久的缘故。在边关,是发生了一点事情的,所以我带了一个人回来,是这个人成就了我。

内乱平定以后,我的性情改变了很多。我变得寡言,少出行,并厌倦看似热闹的臣下朝见。我的睡眠变得很好,尽管仍时常做梦,梦却很美。有一次我梦到一个姑娘,她有很浓密的长发,而且沉静的面容是我喜欢的样子,她在梦里望着我,嘴角有点微微上扬。那天醒来,我照了照铜镜,问王胤说,此梦何解?他答道,凤求凰,战事平。

我也认为这是个吉兆。

接下来的一整个夏天,楼兰城的上空都是腐尸的味道,白露的时候,我决定举行一场祭祀。那一天,我独自去了蒲昌海边的胡杨林,我没有骑马,只牵着一匹老迈的骆驼,骆驼背上,驼着王胤的黑布袋。

就在那一天,我见到了梦中的姑娘。这一次,她的面容有点哀伤,她正在吹一只用胡杨树叶做成的口笛,而她的腰上挎了只熟悉的水囊。

我一直站在水边听她吹口笛,那一天城内的火光格外璀璨。远处传来闷重的牛角号声,不同于战时的嘹亮绵长,应该是尼雅的新君派来求和的使者到了。但我决定暂且不去理会,在胡杨林里我埋下那只黑布袋以后,又听了一会儿口笛声,才悄悄离开。

很快我便知道,那个湖边吹笛的姑娘叫索依娜,是个平凡的牧羊女。但我觉得她身上的情致韵调,有点如同中原江南的闺阁女子。如果按照王胤的记忆来说,她与汉江边的采莲女更为神似,她们不仅有相同娇艳的芙蓉面,她们更有一双同样柔若水软如酥的白玉手。

有一日晨起梳头,面对铜镜,我听见王胤说了句,你该迎她入王殿。

于是那日黄昏,我在有些森冷的殿外,等到了被骆驼车载来的索依娜。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喜欢在羊皮纸上画一种画。当我从楼兰国的四疆巡查归来,就会把游历过的山川地貌画成一幅精致的工笔图。在图上,我习惯用汉文题字,我新调来的近身随侍时常会讨好我,说我的汉文又精进了不少。

不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喜欢看索依娜跳舞。成群的仆役和婢女鱼贯而出,只余下我和她。她用沙漠中少见的温泉沐浴,然后会涂上从安息运来的昂贵乳香。大多时候她爱穿红色舞衣,跳欢快的吐火罗舞,这时候我看着她,会想到中原流传的“红颜”一词。

她在很多场战事以后为我跳舞,每一次想起吐火罗舞,就会想起楼兰四周的敌人还有很多。日渐强大的尼雅,狡黠的米兰,还有同样虎视耽耽的疏勒、龟兹、洛浦、若羌,夜深的时候我在红帐里抱着她,会回想起王胤的话——何处不江湖,何处不杀戮。

但我们从不裸呈相对,也极少有深入交谈。只有一次索依娜问我,你入过边关,是否见到江湖?中原是否有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说江湖不是用来见的,江湖,是用来趟的。我说我是君主,循王道,为权累,就是我的江湖;而你是否见过一个叫王胤的男子,他是游侠,剑光之下快意恩仇,为情累,就是他的江湖。

索依娜没有说话,她的身体有点凉,还有一种香。那一夜王殿之外有枭声,在睡梦中我意识到索依娜起身走到窗边,摸出她的口笛,吹出三声奇怪的哨响。

而后她急速消瘦,开始厌倦王殿里的生活。边关战火又起,竟是尼雅来袭。我不再有时间分给她,她便常常独自一人,骑着骆驼回家探望母亲。

母亲

我是异族女子,长到索依娜这么大之前,我的少女时光都是在离楼兰甚远的尼雅城中度过,我曾是尼雅城郊的一个乡间纺纱女。

那时候我的家在莽莽昆仑山下,尼雅河从门前流过。这条绿色的生命线,从吕什塔格冰川上流下来,绵延两百多公里,流经绿洲的中心大麻扎。我对那片绿洲的记忆很深,那里有遍布的苇草和葱绿的胡杨木,还有成群的牛羊悠游在最肥美的草圃上。

在房前,我栽种了很多桑树,每天清晨我会采下鲜嫩的桑叶来喂蚕。在蚕宝宝咀嚼桑叶的沙沙声中,我开始挑线,纺纱织棉。每隔一段时间,我会将织好的纱和布拿去尼雅城卖,再带回一些食物和丝线。夜晚我喜欢在羊油灯下为丈夫缝制锦袍,想到他,我觉得甜蜜。

他是个勇猛的弓箭手,能够百步穿杨。当他从君王的军队里回来时,常带来鲜美的野味。那时候我们生活很平静,入夜的时候,他喜欢燃起篝火为我烤羊腿,我就牵上他那匹高大漂亮的栗色骏马去河边饮水。

但当我们的女儿降生以后,变故开始降临。尼雅和楼兰、Supis之间有了一场大的战事,他被急招入殿接受最残酷的训练,他的脸上常有了倦意和风霜。

那年四月,尼雅和楼兰的战争仍在继续,烽烟四起,哀鸿遍野。到了月中,Supis人突然向且末袭来。君王大惊,他被王母调到备战的队伍之中,不久,Supis联合楼兰、于阗入侵尼雅。

战事无可避免。临行那天夜里,我亲手将织好的箭袋系在他背上。他说他会平安归来,我抱着女儿站在门口,看他踏着满地破碎月光离去的背影,夜风把那扇门扉吹得咿呀作响。

那一战尼雅大败,战火焚城,君王和王母信了巫师,一夜之间,在城中寻齐了十名老妇,十名少女,十名女婴。我织好的锦锻被覆盖在高高的神坛上,火焰冲天。巫师念着诡谲的文字,三十只次第错开的木桩上,萦绕着哀号、悲泣、婴啼。

在那片呼号声中,有一息婴儿的啼哭叫我心碎。战火和祭火同时烧热了这片土地,也烧疯了这片土地。乐曲欢快,舞蹈妖冶,王母举着夜光杯,高呼尼雅万岁,十名战死疆场的士兵头颅被抛向烈焰,其中,有我熟悉的面容。

那一夜,我听见不肯瞑目的魂灵在哭。

尼雅不是永远书写神话的国度。这场战争中,鲜血没有换来君王酒杯里斟满的葡萄酒和殿堂上蹁跹起舞的娇艳少女。楼兰攻破了尼雅的防御点,向都城开进。鲜血和死亡,战争和屠杀。烟雾笼罩的尼雅城,那些歌舞升平,那些苍翠繁华,终于都成为昔日荣光,沉埋地下。

我成了战俘,和族人一起。我们千里跋涉,来到这个眼泪一样的湖泊。

我无端想起“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假如我是个诗人,这句诗,大概会令我名扬千古。

我常跟索依娜说,不要忘记,你身上还留着尼雅人的血。她有时候会问我,母亲,我救了那个人,是对,还是错。

她说的那个男人,是一个中原来的游侠。在楼兰王摩怗入宫那日,他的骆驼车经过了城郊的草原,我在帐里看不见车中的他,但我知道,他对摩怗一定很重要,否则摩怗怎么可能将车辇让给他,而自己为他牵驼马。

他是个神秘而低调的男人,从他入王殿那日起,所有人就再也没在王殿以外的地方见过他,而摩怗议政时,也从来不见他参与。但谁都知道,他是摩怗的参军,摩怗的臂膀,摩怗的脑袋。平内乱,定四疆,摩怗离不开他。

班库大叔从中原回来,他的面色很憔悴。他说原来王道亦江湖,王者王,寇者寇,杀人与被杀,同样为名利,同样为权谋。如若我们要成事,这个叫王胤的游侠,或许成也他,败也他,因为这道理,他太明白。

于是在索依娜入王殿之前,我给了她一种药。这种药有特别的香,浸在肌肤里,用者无恙,闻者,会有微微麻痹和幻觉。

后来班库大叔告诉我,尼雅新君派遣的使者将会回国。那天我们挤在城门口,目送他的骆驼车离开,有女人轻声哭泣,那些眼泪,是战俘思归的眼泪。

不久,尼雅进攻楼兰。

班库

我有半生的时间,是在中原游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中原人口中的游侠。

我经历过很多战争,其中有一场让我刻骨铭心。在那场战争中,我失去了我的女儿,她被尼雅君王献祭给主战神,烈火中她的哀号好像一直回响在我耳边。

那年秋天,我在战火堆中捡到了一个婴儿。她的装束非常华贵,但浑身染满了鲜血。她应该是战后遗孤,我把她抱回了家。之后为了谋生,我决定沿着那条中原人贩运丝绸的路线,把安息的香料运到中原换回豆种和布帛。而那个小小女婴,我便托付给了沙塔。

当我回来的时候,尼雅城却几乎半毁。沙塔和许多尼雅人成了战俘,还有那个小婴儿,从此后在蒲昌海边为楼兰人牧羊。

我也去了蒲昌海,那里有一片巨大的绿洲。这些年来我从中原学到许多剑法,清晨的时候,我喜欢在胡杨林里一边听索依娜吹口笛,一边对着湖水的倒影练剑。

我知道那个背着纯钧的男人,他不是普通的游侠。我也知道边关那家小酒馆里,有一队楼兰骑士死状惨烈,他们每一个人,都被一剑封喉,但不见血光。

夜很深,我习惯在深夜里等鹰归,那只鹰从王殿来。

三年前,我从丝绸之路上的骆驼商队里,买回来一只鹰。这只鹰非常奇怪,它能辨识声音和气味,但是目盲。索依娜入王殿的时候,我把这只鹰交给了沙塔,并让她转交给索依娜一种香,然后我还教会索依娜吹一种口哨,有点像胡杨树叶吹出的口笛声响。

我最后一次贩运香料和布帛,是在尼雅使者回国以前。那一次我经过我的故国尼雅,在城中逗留了整整三日。这三日里我见到了尼雅新君,他与昏庸的老君王完全不一样。他野心勃勃,特训的军队整装待发。他答应我一定会让战俘们都回国,所以我决定助他一臂之力。

在深夜,我等索依娜从王殿里传出的羊皮图纸。那上面记载着楼兰的每一处军事要塞,也记载着所有的布兵情况和攻守线路。摩怗为防身边人,每一次战役都换过新的图纸,且全部用汉文标注,他的汉文造诣又精进,设局用兵也完全不是原来做雏君时候的风格,从旧的羊皮图纸上看,王胤改变他很多。

我说过,强国大事,或许成也王胤,败也王胤。

但我相信索依娜,最后这一张图纸,她一定会送得出。

摩怗

这份担子很沉重,我从登上王位的第一天起就知道。

有时候我脑子里会想起一本破败帛书上的话,那是描写王胤先祖的一段话。那率众揭竿而起的绿林好汉,拜公封侯的上善之人,最后也终不免剖心挖脑、身首异处,而头骨在为王者的手中,就着歌舞,被当成酒杯。

在史册之中,没有千秋的霸业;在江湖之上,没有永远的英雄。这样的想法令我觉得悲凉,觉得悲凉的时候我就更珍惜那少许的欢乐时光。

那段时光是索依娜带给我的,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有时候我在想,其实在我内心深处,或许对功名权力并没有那么深的渴望。万人之上,总有一天也会成黄土一垅;名垂青史,终也不过史册上据有方寸之地。一个人,和浩大时空、喧嚣江湖相比,就好像一滴水较之于整片沙漠,此生以外,谁理得生前身后事呢?实在只有现时欢乐,才是令生命丰美的绿洲。

这片绿洲,我已经拥有。

我在王殿的密室里,为索依娜用胡杨木刻了一只小舟,我用了一种特别的工具,它不太应手,以至于我两只手的虎口处,伤痕累累。但是我喜欢看索依娜划着它,在清晨的蒲昌海里悠游放歌,她的头发很长,喜欢用清澈的湖水洗净,然后涂上一种好闻的香料。她的歌声叫人流连,有一种口笛一样婉转绵长的味道,我站在岸边,听胡杨林里的叶子簌簌地落。这时候我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像个普通男人一样。我想要带着她驶入蒲昌海波光的最深处,用一世的光阴,守护这种宁静和餍足。

在离王殿不远的地方,有楼兰国最宏大的一座佛寺。高高佛塔上挂着巨大铜铃,塔尖直指苍天。傍晚的时候,寺院的钟声会响遍整个楼兰城,如果我离开王殿私服巡游,便会听见暮色中的钟鸣。在这种时候,索依娜应该独自去寺院里听晚课,有时候她会留宿,为前方的战事整夜祈祷。

我开始睡不好觉。我的弟弟昆谒出征,带着我最新绘制的羊皮图纸,但那一战,他败了。王殿里的气氛很凝重,臣子们在疑心,有人走漏军情。他们的目光投向我,那含义是,王的身边有奸细。

我杀了我的近身随侍,在城门处,和臣子们一起,拦住了驾车回家的索依娜。王殿卫队搜遍了骆驼车而无所得,两个搜身的婢女也摇头说,索依娜的身上,没有任何物什与战事有关。昆谒和臣子们的目光黯下去,我牵着索依娜的手,带她回殿。

楼兰军继续战败,我们的每一个计划,尼雅统领仿佛都了如指掌。国内开始有反声,我决定发动最后一战。

这一战,我要亲自领兵,就在城郊蒲昌海边。若成,楼兰国疆固守,若败,我将尸骨无存。出兵前夜,我在密室里,对着铜镜,亲自细心绘制了一幅最新的作战图,我把这张图卷在里衣袖筒里,这是万无一失的地方,即使在我与索依娜欢好的时候,我说过,我也从不除下我贴身的上衣。

那一夜甚为疯狂,索依娜在我怀里,柔如蒲昌海水,粲若水面星光。在我跌入梦境之前,我听到了窗外夜枭的啼叫,那时候还该是前半夜,夜花的香,很特别。我在合上双眼的时候笑了笑,用袖筒里放有羊皮图纸的那只手,抱紧了索依娜。

天明尼雅大军压境,朝堂上昆谒连同一帮臣子奉上一把“白狼斩”,要求我歃血盟誓,与边疆的楼兰将士一起,迎击敌军。那一天我穿着黄金铠甲,索依娜在我装有羊皮图纸的腰袋上系上象征着凯旋归来的金丝带。她站在王殿高高的台阶上,长发飞扬。我跨上战马的时候回了一下头,她的眼里都是泪水,而我看见她的身后,王殿檐角,一轮红日如血。

索依娜

他走的时候我在王殿台阶上,身后那一轮如血红日,像是一个征兆。

然后我飞奔至佛寺,有悠长钟声响起,我知道,他不在,他也不会在了。

这一次,我不是为他,我是为母亲、班库老爹还有无数留在楼兰城的尼雅战俘祈祷。眼泪打湿了我面前的蒲团,我开始明白,那个一心想求得不平凡生活的索依娜,是多么幼稚可笑。

没有人知道,昨夜,我的心里是如何挣扎,如何痛如刀绞。当盲鹰带着那张羊皮图纸而去的时候,我在死一般的黑暗和静寂里,想起那些在佛寺度过的快乐时光。

那个我在蒲昌海边遇见的男子,我知道他就是游侠王胤。在我踏入王殿的那一夜,摩怗夜游未归,在森冷的殿堂回廊上,王胤紧紧抱住了我。那冰冷的石头房,暗苔的凉沁入我骨髓,但我的心像火一样烧。他牵着我的手,在王殿通往佛寺的地下甬道里笑和奔跑,当他压我在潮湿石壁上密密亲吻的时候,我听见他背上的剑发出嗡嗡声响。

那一夜在密室,红纱散落一地。我摸着他背上的那道刀伤,一颗心,是醉的。从那夜以后,王殿之上,殿前回廊,石头甬道,佛寺密室,我想他,像一滴水想念一片绿洲,在这浩瀚沙漠上,他就是我唯一绿洲。

我劝他离开楼兰,离开摩怗,与我一起去尼雅,或是去到边关开一家小酒馆。我这里有母亲给我的一种香,有一次我把它放了一点在他给我的水囊里,水就变得甘醇异常,还有淡而奇特的酒香,原来,那竟是一种酒种。

王胤喝过那种酒,那一次是摩怗入睡后,我们从佛寺溜出去泛舟蒲昌海的夜里。他的武艺真高强,竟然能抱着我掠过城头,去胡杨林里找到那只小舟。在星光璀璨的湖面上,他喝了一口那种酒,然后点头说,好酒。他握住了我的手,说等战事一结束,我们就去边关,开一家专卖这种酒的酒楼。

为了这句话,我希望战事告停的渴望瞬间膨胀到比母亲和班库老爹更强。我一次次在与摩怗欢好之后,令他闻到我发上的香,然后在他沉睡之后,盗走他放在从来不让我进去的议政房里的羊皮图纸。于公,我身上留着尼雅人的血,于私,楼兰战败,摩怗不在,王胤才是自由的,才能与我留居边关,牧羊塞外。

只有那一次,我犹豫过。那是摩怗的弟弟昆谒上战场的前夕,我知道,那一次战役很重要,臣子们已经对每次落败的原因大为置疑,如果再败,恐怕以我与摩怗的亲密程度,会成为头号嫌疑。

但我没想到,在城门口摩怗当众的搜查,竟能为我脱罪。那些羊皮图纸我自然不会通过贴身的方式带出去,那只只能辨认我哨声和香气的鹰,是最好的传送工具。那天摩怗牵着我的手回王殿,这个男人的掌心,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微微颤抖。

不久之后,王胤不再来佛寺,后来,我想我明白了那颤抖的含义。

摩怗亲征的第九日,尼雅大军开进到离蒲昌海二十里地远的地方,整个楼兰城一片恐慌。那些早已习惯安定生活的民众,每天聚集到王殿门口吵闹,甚至诅咒正为他们出生入死的君王。这时候我血已冷,我无法责怪那些人对摩怗的不敬,虽然我知道,那个温柔又阴鸷的男子正血洒疆场。

那夜我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窗外冷月如水。第二天,我收到摩怗从疆场上传来的信。

那是一封用珐卢文写成的书信,送到我面前的时候,已经染满鲜血。看的时候我屏住呼吸,那上面写:楼兰战败,尼雅军即将越湖入城。

在那封信的信套里,还有一小片皮纸,上面的话是写给我的:索依娜,我的骨骸在蒲昌海底守护,我的魂灵将随着你安居边关。屠刀血刃,我已厌倦,那一壶好酒,你为我留着。

我抓着那张皮纸,呕出满口鲜血。我如何能料到,败的是你,你仍战败!

我没有准备离开,我将楼兰战败的消息发布给城中百姓。摩怗的臣子们即刻回应,拥戴昆谒成为新王。尼雅的军队已经到达蒲昌海岸,马匹和骆驼行走过的地方,卷起滚滚黄沙。

母亲和班库老爹传信给我说,索依娜,离开楼兰回去尼雅,那里才是我们的家。可是那样虔诚的尼雅族人,那样信任新君的母亲,就在涉湖而去的那一天,我在胡杨枯萎的岸边,看到他们惨白的面容和冰冷的躯体。而隔岸的尼雅统领还在疯狂叫嚣:射杀他们,射杀他们,叛逆的臣子不容归来!

原来对战争任何美好的信仰和渴望都是愚蠢而天真,十数张羊皮图纸出卖的情报,换来的不过是母亲和族人冰冷的尸体,而这竟是尼雅的箭,将他们断送在楼兰的土。

那些平日里衣冠楚楚的臣子,跪在高高殿堂上发抖,眼里写满对战事的恐慌。他们异口同声地对昆谒说,离开这里吧,我们迁到像天堂一样的鄯善河流域去,我们可以在那里建立世界上最强大最富有的国家,我们可以叫它鄯善国。

战争不灭,战火不熄,普天之下,安有乐土?我在佛寺里静坐,等待那最后的时刻。满城血雨腥风,尼雅军队的马蹄践踏过积淀了千年的楼兰城,将手中寒光闪闪的弯刀挥向来不及逃离的妇孺。

四面是鲜血,处处有死亡。我的心在那一刻碎成尘埃。

佛塔上的钟声还在响。我跪在蒲团上,听门外的厮杀声渐息。尼雅统领恭敬地走到我面前,他说,想必你就是那个摩怗临死时还念念不忘的女子,那么,请上路吧。

尼雅军队的马车行驶在黄沙滚滚的大漠中,烽烟刚刚熄灭,我深爱的人永远不会归家。经过蒲昌海的时候,我想起他说到的骨骸,我想有一天,我要带着他去边关,为他烫一壶我囊中的好酒。

王胤

如果我一直是那个无牵无挂的江湖游侠,我的一生,会不会充满矛盾,如此跌宕并充满奇迹与悲凉。

当尼雅统领的弯刀砍下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先祖的遗训:江湖之上,只有游侠一业,得为存,得为寿,得为公。是他们早知道,无所求才会无所失,无所倚才会自当强。但我悟晚了这个道理,我悟得更晚的,是野心,终于要败给柔情万丈。

我是王胤,也是摩怗。一切起于边关酒窖里那个异族男子的一句话,他说他是楼兰雏君,他是摩怗。那一天,他受了很重的伤,我背他找到了地穴的风口。但当我转身拉他出风口的时候,他襟上呕出的鲜血在月光下刺红了我的眼,我拔出背上的纯钧,插在他胸口上。

那夜我回酒馆,将所有楼兰骑兵杀死,然后我重入酒窖,在风口处扎好摩怗的尸体,并剥下了他的面皮。我是游侠,品酒、识毒、杀人和易容,对我来说就像空气和水分一样惯常。我带着摩怗没有面皮的尸体到了楼兰,在入城的时候,城内已然大乱,摩怗的面皮,为我招来一场追杀。

我受了重伤,“白狼斩”几乎砍掉我半只臂膀。它在我背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伤口,在蒲昌海边,是索依娜为我清洗包扎。如果我知道,不久以后这个善良的异族女子会成为我一生中最致命的伤,我会在那时候,留给她封喉的刀光而不是一只水囊。

我说过我的体内,总有一种悲凉和渴望扬名立万的狂热在相互冲撞,我就在这矛盾的冲撞中,扮演了王胤和摩怗。每天清晨对着铜镜里那张摩怗的面孔,我会听到王胤在我心里说话。到最后,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向往平静的摩怗,还是野心勃勃的王胤。

伤好之后,我用纯钧杀死了很多反摩怗的楼兰人,然后我牵着装有摩怗尸体的骆驼车,以礼遇贤士的方式,把他的尸体扮成神秘低调的王胤入了王殿。从边关西行以来,我知道是这个被我杀死的男人成就了我,所以我对他有一份难以言说的亲密感和愧疚,在胡杨林里,那只装有他尸体的黑布袋,被我好好掩埋。

我在那里再次遇见了索依娜,很快,我迎她进王殿。在红围帐里,我是宠爱她的摩怗,在佛寺密室里,我是迷恋她的王胤。但我想不到,她会是窃走羊皮图纸的人,假如不是那壶酒,以后的事还会不会发生?

那壶酒,我入喉即知,它的香,与我梦中闻到的香是同一种。不光是在梦中,我的议政房,放羊皮图纸的地方,也曾有过这种香,而那间房,我从来不让任何人进去。我便知道,盗图人,是索依娜。

感谢那壶酒,想必沙塔没有告诉索依娜,那种香的解法。用者无恙,就是这四个字。我喝下那香调制的酒,那种香带来的麻痹和幻觉,就不再有了。令昆谒出征的那晚,我看着她将用红墨拓下的羊皮图纸系在鹰腿上,但我没有说话,只是在她打开甬道去往佛寺密室以后,恢复了王胤的样子,避开守殿人去见她。

我用了计,这计与她的香一样,令人麻痹。我在城门口,当众搜查了她的骆驼车。我向所有人宣布,她在军情泄露一事上,是无辜的。那天我牵着她的手回殿,我的手有一点颤抖,那种悲凉的感觉又涌上来,即使那样相爱,也不免相互算计,使尽阴谋。

那以后,我总是幻听,听见王胤的声音说,成王败寇。于是我于悲凉之外,被索依娜背叛的心化成一股熊熊怒火,我决定抛开对她的感情,亲自出征。

出征之前,我在议政房待了一天。我画了最详尽细致的用兵图和记下了全部的攻略计划,然后按照完全相反的做法,拓出一幅假兵图。

其实从我知道索依娜盗图以后,就再也没有绘过用兵图。所有的布兵计划都留在我脑子里,这一次绘完以后,我用火烧掉了那张真图。

我把假兵图藏在袖筒里,带着它,与索依娜欢爱。那一夜竟非常怪,我没有闻到惯常的香,却感到非常疲倦,那场疯狂的床第之欢让我睡得很沉。坠入睡梦之前,我感觉到索依娜侧身,她柔软的双手摸进了我的袖筒里,窗外花香袭人,时时传来夜枭的啼叫,有鹰扑拉拉扇翅的声音,我睡得很安心。

醒来的时候索依娜为我把羊皮图纸装在腰袋里,并在上面系上象征凯旋的金丝带。我走的时候她望着我,眼里竟然有泪光。那一刻我想告诉她她的族人即将落败,我想告诉她,我本无意利用她,让她卷入这场残酷的战争中来。

但不想,落败的是我。当我在蒲昌海岸边的胡杨林里遭遇到伏击,我就知道,她送出去的那张图,是假的。一切都与我料想的相反,我拓了假的兵图令她盗走,但她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再次反拓了图纸,令送出的那张图,奇迹般和我的用兵计划一模一样。

后来我打开腰袋里的图纸,那上面有两处被眼泪濡湿过的痕迹,一处是蒲昌海,一处是佛寺密室。我便知道,她识穿了两个我,她反拓图纸,是宁肯牺牲族人,也要帮我的。

但这一分刻骨柔情,却敌不过天命。反拓又反拓的图纸,恰恰是真的用兵图。纯钧第一次染满了那么多血,但是来不及了,刀落的时候,我想起初见索依娜的那天,她抱着小羊,笑着,一步一步,毫无惧意地向我走来。

而那终是我逐猎江湖,失落的最后一片绿洲。

索依娜

我从尼雅军行进的队伍中逃了出来,行走在黄沙漫漫的大戈壁上。偷到的骆驼早已累得无力前行,踟躇着发出阵阵哀鸣。

这里离蒲昌海还很远,头顶是骄阳如火。我的骆驼已经完全走不动了,在我偷走它之前,它已重伤。在军队里,这种受伤的骆驼唯一的用处是放干血给将士们喝,剩下的肉和尸骨,就无情地丢弃在荒漠中被太阳晒成干尸。我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见不到任何活着的生命。战争和沙漠是最无情的杀手,我不知道在这看似平静的黄沙下,掩埋着多少森森白骨。

我是在那一夜,知道王胤和摩怗,其实是同一个人。当我的手伸向他袖筒里的羊皮图纸的时候,他脸上的笑让我有点迟疑。我留了很多的耐心等他睡得更沉,确定他睡去之后,我干脆解开了他的里衣。当他从不在我面前袒露的背脊暴露在亮白的月光之下,就在那一刻,熟悉的刀伤像闪电一样,划破了我的心脏。

我还看到了他虎口的旧伤,该是摩怗用纯钧为我刻胡杨木舟留下的伤。我第一次那么近地贴近这张摩怗的面孔。在鬓角,我看到微微翻起的皮屑。在这张面孔之下,藏着一个我深爱的男人,我不管他是好是坏,是温情是残忍,那张图,我不能再真的泄露出去。

于是我反拓了那张从他袖筒里偷出的羊皮图纸,天明之战,哪怕尼雅士兵血流成河,但神原谅我,我只是想要他平安归来。

但他终于消失,就像一颗水珠消失于沙漠。他留给我的水囊还在,我这样辛苦跋涉,想要找到他,我们说过,要在边关开一家酒馆,夜里,我为他煮酒,他为我舞剑。

受伤的骆驼在我身边悲鸣,它已经无法前进。将一个垂死的生命丢弃在不见绿洲的地方是最残忍的惩罚,我腰间的弯刀刺进它仍喘息着的喉咙,不久,它将化做一堆静默的白骨。

终于我喝了一口酒,我不知道是否看见了那片最后的绿洲。蒲昌海的水静静流淌,王胤说,他的骸骨深埋湖底。

我穿着红色舞衣,发间插一支蓝色鸟羽。在胡杨林里我捡到那把纯钧,人亡,剑无光。

湖水很冰凉,在纯钧的嗡嗡声里,我开始歌唱。我愿与王胤在这里睡去,从今以后,再不允许有谁将我们轻易惊醒。愿以永远的沉睡,换他展眉一笑,愿世上再无纷争,人心再无江湖。

绿洲

历史常是一个怪圈,一场战事,一个国度,一段时光,最后留名的人,是我。

我叫斯文?赫定,是一个来自瑞典的探险家。我在沙漠中行走,想要找到传说中的绿洲,然后我的骆驼死了,埋葬它的时候,我发现了藏在沙砾下的楼兰文明遗迹。

这年是1900年,一年以后,我在此发掘出一个佛寺,三座殿堂,还有烽火台、大量木雕构件、五铢钱以及一封珐卢文书信。我还发现了一块残破的锦缎,隐隐有异族文字,有人译出来,说是在楼兰时代某年,上主于战乱中,在尼雅境内遗失襁褓中的爱女。

原来此地,曾是一片绿洲。

而那个在古代被成为蒲昌海的湖泊,我在其中进行过我的“处女航”。我将它重新定名为罗布泊,在其间,我找到一具发间插有鸟羽的——楼兰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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