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李文集静日书 -- 留守风花树洞的冬天》

JerryXia 发表于 , 阅读 (1,466)

发布于:2006-8-26 15:29:56

【风花树上的白鸽】

S城的守信路上有一棵高大的广玉兰树。每年夏天,树上的叶子都长得郁郁葱葱,就像蔡小芽画过的风景油画,绿得仿佛要滴下浓烈油彩来。到了晚上,树叶间巨大的白色花苞就悄悄绽开,温柔得像月光,把隐隐的香气洒满整条街。

那棵广玉兰树长在守信路一间红房子的院墙外,房子旁边有一块空地,四周种满了花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整条街的孩子都喜欢到空地上来玩。这些孩子当中,就有旷远。

旷远站在树下问小芽:“这是什么树啊?怎么开白色的花?”

小芽从隐秘的树洞里掏出玻璃罐子,一边剥开泡泡糖的糖纸,一边眉开眼笑地说:“这是风花树啊,风吹的时候,花就开啦!其实那是白鸽子站在树上跟你唱歌呢!”

【白纱裙的伤疤】

那个晚霞烧得火红的初夏傍晚,小芽穿着新买的白纱裙,蹲在树下看蚂蚁搬家。小胖跑过来扯她头发,她又疼又委屈,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最后呸的一声,朝他吐了口口水。

小胖生气了,挥着拳头要打她。她躲在树后瑟瑟发抖,旷远吹着口哨过来了。他高而有力,双臂像螺丝钳一样牢牢箍住小胖。周围的孩子一拥而上,把旷远围在中间,小芽只看见数不清的拳头在挥舞,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结果那些孩子就散了,旷远用手帕捂住鼻子,头朝天冲她吼:“哭个屁,你越哭他们越欺负你。”他的鼻血滴在白汗衫上,触目惊心的一大片。小芽眼泪也忘记要掉,抽抽噎噎看着他。

他捏住鼻子不怀好意的笑:“你完了,你裙子破了,回家铁定挨打。”

小芽的嘴又咧开,吓得旷远手忙脚乱:“别哭了,我帮你缝上还不行吗?”他跑回家拿了针线,笨手笨脚乱戳一气,她的新裙子上,就有了一条丑陋的伤疤。

那天她还是挨了打,难过得偷跑到风花树下哭,又看到旷远和几个男孩儿在沙坑边抽烟。旷远说:“你去树洞里摸摸看,我有好东西给你。”

那天她在风花树洞里发现了一张漂亮的婚纱图片,上面有旷远歪歪扭扭的字:“哭个屁,等我长大了,赔你一条这样的蓬蓬裙。”

【树洞之谜】

风花树的那个树洞,是旷远和小芽的秘密。

那是一个隐藏在花草丛中的树洞,靠近风花树的根部,刚好能放下一只止咳糖浆瓶子。旷远跟小芽说:“你的秘密都可以放进树洞里去。”

那时候小芽还不怎么会写字,所以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旷远往里面放东西。要么是泡泡糖朱古力豆,要么是卡通美少女画片,有时也会是玻璃项链或塑料头花,更有意思的是有一次他们吵了架,旷远居然装了两只萤火虫来讨好她。小芽很多时候都会想,旷远真是她遇到过的,最好的男孩儿了。

可是守信路的街坊们都不这么想,家长们总跟孩子说:“你要是敢跟旷远那帮小孩在一块儿,我非打肿你屁股!”当然,小芽的妈妈也不例外。

小芽写过一张纸条问旷远:“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你?”隔天玻璃瓶子里,留着旷远永远歪歪扭扭的字:“他们怕我呗!男生怕我打,女生嘛,我长得好看,怕爱上我呗。”

小芽气乎乎的想:旷远真是个小流氓。

【琼瑶年代】

小流氓旷远长得那样好看,笑起来眼睛眯缝,嘴角向上飞扬,一副自得其乐的表情,看也不看别人。少年旷远留着浅平头,打起架来会抿嘴咬牙,看小芽的时候目光会一点一点升温。

十四岁的小芽常在放学路上遇见他,他照例和一群不三不四的小青年混在一起,穿着印满怪异字母的T恤衫,白球鞋踩在摩托车踏脚上,抽着香烟大声讲话。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身边的女孩每次见面都不同,还常常守在小芽的学校门口,冲经过的每个女生吹口哨,和那帮小痞子一起,色迷迷的盯着人家胸部臀部评头论足。

那时小芽已经不和他说话,却总爱穿一身小碎花裙,故意目不斜视地走过他眼前。旷远嬉皮笑脸望着她,冲她的背影叫,蔡小芽,蔡小芽。她不敢回头地走,只是转过街角的时候会偷偷回望他一眼,手心里全是潮湿的汗渍。

十四岁的小芽正疯狂迷恋琼瑶,和很多八十年代的女孩一样,都曾幻想自己是故事的女主角,等待生命中的圣骑士破风而来。

可是那段对初恋充满幻想的年月,小芽的心里却溢满忧伤。对旷远隐秘的喜爱,像一道划破心脏的疤痕,穿越整个琼瑶年代,有一些微微的疼。

【一场电影的邀约】

故事总要突兀的开始。十七岁那个夜晚的风花树洞里,小芽放进了第一个关于爱情的秘密。那是两张被汗水浸皱了的电影票,双排座的情侣号,她把自己和旷远的名字,写在电影票背后。

那天她鼓起勇气这样做的时候,他正为了别的女孩子打架,酒瓶子砸在后脑勺上,整个头缠上了厚厚的绷带。

她站在风花树下伤心的哭了。从来没有一个男孩像他那样,可以让她陷入酽酽的悲伤惆怅里,就好像戴望舒遇见的丁香姑娘一样,在青涩的梅雨季节,一把纸伞笼进了无边的烟雨。

她在淡蓝的信纸上写:旷远,为什么你不能是个好男孩?不要再和别人打架了好不好?我们一起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将来工作努力赚钱,买漂亮的大房子和白纱裙。下个星期天考完试,我们去看电影好吗?我会在风花树下等你的。

信和电影票一起,被装进小小的止咳糖浆瓶子里。那些天小芽常常在书桌前摊开书本发呆,侧耳倾听街上传来的任何一点声响。有时她会突然丢下课本就往外跑,跑到风花树下,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去摸那只冰冷的瓶子。

三天后,她打开瓶子发现信和电影票不见了。又过了两天,瓶子里多了一张白纸,上面用红色圆珠笔画着一个大大的唇印。

【烟花盛开的等待】

那个周末的晚上,小芽始终记得。她穿着厚棉袄站在风花树下等旷远,她的衣兜里,还揣着刚炒好的热板栗。快过年了,孩子们都躲在家里吃糖玩花炮,热闹的小空地上只有风跑过的声音。

入夜的时候远远的传来巨响,街灯一下子亮起来,是孩子们在放鞭炮了吧,然后烟火腾空,人声喧嚣。

她一直等到天黑等到深夜,隆冬的风把她的手脚冻成了冰,糖炒栗子在衣兜里慢慢变冷。雪一点一点的飘了下来,很快的,她的棉袄上就一片湿润了。

可是那晚旷远始终没来,那晚只有烟花在天空中盛开。她独自忍受着巨大的失落,踩着薄雪,在满天烟花的星芒中回家。

【疾病】

第二天,小芽去了旷远家。苔绿色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黑漆漆的大锁,小芽从裂开的门板往院子里望,只有风吹着半开的窗户发出的吱呀声。

这时候有人拍她的肩膀,是小胖。

“咦,你来找旷远吗?他在医院躺着哪,又和人打架了,早上我去看过他,缠得跟颗猪头似的。”

小芽一听,再见也顾不得说,转身就往医院里跑。

她气喘吁吁地站在房门口,从虚掩的门缝里看到脸上手上缠满纱布的旷远。他正搂着一个女孩子在说话。

“……当然是故意让她等,谁让她一直都对我不理不睬呢,你想想她那副可怜样,大冬天的,肯定冻得她手脚发麻,哈哈哈……”

“……我早就知道她喜欢我,嘿嘿,小丫头还想着做我女朋友哪……”

“……要是她知道我为你弄成这样,看她不气哭才怪……”

然后突然就没了声音,小芽看到,旷远和那个女孩子的脑袋凑到了一起,正在万分投入的接吻。

那晚小芽生了一场大病,感冒转成肺炎。她昏睡了好几天,迷迷糊糊知道外婆从广州赶来看她了。外婆在病床边小声斥责妈妈:“要是小芽的爸爸还在,肯定要心疼死的,这回不管怎么说,都要把你们接回广州。”

等她病好,已经是除夕。离开S城那天,她散步经过风花树,远远看见小胖正和几个小混混说话。他们看见她,一阵指指点点就跑开了,只有小胖两眼通红垂头丧气地走过来说:“小芽,你去了广州要记得想我啊!”

她握住小胖的手点头,小胖哇的一声就哭了。他抽抽噎噎的小声说:“小芽,其实玉兰树洞里有个秘密的,我画了一个红唇印给你……我……我喜欢你好久了……”

【侧脸】

后来每次小芽听童真说初恋的美好,她都只会笑,不说话。童真说,你别不说话呀,我们可都是对方的初恋呀。

这个时候的小芽从大学毕业两年了,找到一份好工作,和童真计划着买大房子和白婚纱。

结婚前的冬天,妈妈决定回S城拜祭爸爸,要小芽同行。

还是那棵风花树下,小芽遇见已经长出啤酒肚的小胖。小胖忍不住惊呼:“蔡小芽,都八年不见啦,看看,我都是当爸爸的人了。”

她和小胖愉快的交谈,小胖邀她周末吃饭,还打趣说:“我儿子满月,别忘了红包啊。”

那天小芽去吃满月酒,隔着好几张桌子和满堂宾客,远远看到旷远的侧脸。他身边坐着一个微胖的女人,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把菜夹到他碗里。

那一夜小芽并没有喝太多酒,可是却醉了。她一个人走在那条通往风花树的小巷子里,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傻等在冬夜里的女孩,心疼得掉下眼泪来。

【遗落的真相】

小芽再没见过旷远,春天她和童真结婚,小胖来参加婚礼。

那天她云淡风轻的提起旷远,小胖说:“去年冬天也不知怎么了,染上酗酒的毛病,肝硬化,去北京治病了。”

说到这里小胖一阵唏嘘:“你别说,旷远这小子也怪可怜。小芽你不知道吧?你走的那年冬天,呐,就是腊月的尾巴上吧,那天他穿得整整齐齐捧朵玫瑰花,一脸蠢笑的管我借自行车钥匙,好像说是要去看电影。谁晓得入夜锅炉房爆炸,他为了救他女朋友,哦,也就是他老婆,结果左脸和右手就全毁了。”

“唉——”小胖叹口气,看着小芽的红眼圈故作轻松的说,“对了我记得你还去看他了不是?这家伙还顶不要脸的说你暗恋他哪,我可气坏了,谁不知道当年是我小胖最喜欢你的啊!”

小芽眨眨眼也笑了:“胖子,谁还记得那些幼稚的事啊,下次见了旷远,替我问候他。”

【谁给你穿上白婚纱】

没有人知道小芽一个人回了S城。

又是初夏,红房子的空地上有孩子在玩耍。年少的男孩为妹妹打了一场架,流着鼻血来找她借手帕。

那棵风花树还在,树叶还像油彩那么浓烈,花如鸽子一般洁白。她在隐秘的树洞里,找到有了裂缝的止咳糖浆瓶子,那里面躺着一张发黄的纸条,旷远歪歪扭扭的字已经模糊不清。

她的眼泪滚滚而下,接到旷远病逝的电话时,她都没掉过这么多眼泪。她听到风吹花开的声音,白鸽子在树梢唱歌。她仔细辨认,纸条上写着:“蔡小芽,其实我多想知道,究竟谁会给你穿上,那种裙摆蓬蓬的白婚纱?”

落款是一九九六年冬天,那是她离开S城后的,十七岁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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