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李文集静日书 -- 破天》

JerryXia 发表于 , 阅读 (1,462)

发布于:2006-8-26 15:27:17

若我们要坠入永恒的地狱,至少留了一个天堂在人间。

1

绿角是一只鹿,一只五彩斑斓的九色鹿。

和其他鹿族的兄弟姐妹们相比,她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而已。她出生后的五百年,一直住在东海之滨的森林里。每天清晨,当太阳从最东边那道黯蓝的海岸线上升起的时候,她就从梦中醒来了。她和那些已经拥有婀娜身姿的姐姐们去森林的最深处,用低地和岩缝中渗出的清冽泉水沐浴梳洗。她还只能有三种变化,一种是藏兰的桑花,一种是白色的飞鸟,还有一种是她最喜欢的形貌,一个十五岁的天真少女。

她的姐姐们都是成熟妩媚的人类女子的模样。她们优美的身段在泉水中若隐若现,声音清澈明朗。她们喜欢从泉水中突然跳起,张开健美有力的双腿在浓密的树林中奔跑,毫不羞涩地在初升的阳光下展现起伏的线条。看着那些身影隐没在丛林中,绿角会羡慕地发出一声长鸣。这时,天边通常会积聚大片云彩,山林中雾霭渐起。

绿角还很羞涩地不敢这样奔跑。她和那些三色、五色、七色鹿不同,她是一只年幼的九色鹿。她紫色的皮毛上盛开着大朵凛冽的梅花。她有湛蓝的双眸,耳朵和四蹄是雪一样的白。她的红唇炙热,腋下有金黄色的美丽条纹一直延伸到腹部,像是每年曜阳殿里举行祭祀时,父王那件华贵大袍上的金色镶边。而最最神奇的是,她有一对只有鹿族王室才有的绿色犄角,那种新鲜的、充满生命力的绿,在她头顶熠熠闪光,像刚发芽的嫩叶,有点顽皮的、骄傲的、沾沾自喜的味道。

当然,这些美丽的色彩让她自豪。她常在泉水边低头欣赏自己的影子,少女的容貌和身姿,鲜亮无比。她喜欢在头上戴一串新鲜带露的芷姜花,并让手腕和足踝上,长出藏兰的桑花来。那些枝蔓繁盛的桑花会在她的手臂和小腿上蜿蜒生长,像是祭天的少女们身上描绘的美丽图腾,在她于林间旋舞之时,飞出暗香。

只是她还很害羞。她没有姐姐们的成熟身姿和容貌,你不知道,她还年幼得连发间的犄角都是嫩生生的呢。她问父亲:为什么我有一双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犄角?父亲说,这是鹿族的秘密,一个关系存亡的秘密。父亲时常就喜欢抚摸着她发间的突起,呵呵笑着说,这是一对多么漂亮的小角啊。

没发育好的犄角有时候会有一点疼,那种疼是隐隐的,不被人注意的。它们通常会在夜里突然让她醒来,这时候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就喜欢跑去东海滨,迎着渐渐升起的太阳用尽全力歌唱。

当太阳的金辉洒满整个海面,我们的绿角就化成了一只白色鸟儿,迎着风吹的方向飞去。她的翅膀越过高山湖泊,越过森林沙漠,飞到一个遥远的国度。那里有一个穿战袍的男人,会在白色鸟羽刮起的黄沙中落下泪来。

2

绿角的父亲是鹿族之王闵单。闵单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苍晖,一个是绿角。苍晖比绿角大了整整两百八十三岁,他头上那对油绿的角都长成了树枝的形状。

苍晖是一只身体不太强健的九色鹿,他已经成年,不再和父王住在曜阳殿里。他的宫殿是密林深处的曙宫,那里常年长着潮湿阴冷的苔藓和四处攀爬的伏地萝,冰冷的山泉水从宫殿的地底冒出,从阴森的殿脚的基石下流过。一脸阴郁的苍晖就坐在大殿高高的石椅上吹奏竹笛,他苍白的脸和冰冷的手指,总会给人以无限寂寥的感觉。

绿角喜欢到苍晖的曙宫里玩耍,那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哀戚。

苍晖有一颗从东海深处得来的蛟龙珠,它光芒四射,绚烂无比,绿角把它捧在手心里端详的时候,会看见如曜阳殿一样宏大的宫殿。苍晖说,绿角,那就是人类的宫殿,那里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生灵。你一定不能想象,她的美丽是如何照耀四方。

绿角睁着湛蓝色的眼睛问,比我们还美丽吗?

苍晖的目光氤氲,久未见阳光的皮肤突然泛出红晕。是的,绿角,比我们还美丽。

那么,我们的主神,会像佑护我们一样佑护他们吗?

苍晖发出冷冷的笑声。是的,绿角,神在佑护他们。

说完,他抚摸着那颗光滑的蛟龙珠,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绿角蹲在他脚边,用少女清亮的嗓音唱一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歌:天高九重兮,何企无极?幽明之占兮,死生之莫能与……

苍晖听着听着,烟灰色的双眼里会落下泪来。他说绿角,我最亲爱的妹妹,很快很快,你就能见到这种美丽的生灵。我的绿角,你有没有听到,那国度中征战的号角,已经在鸣叫。

3

绿角从来没有想过,她孱弱的苍白的哥哥苍晖,会为了一个异族女子而挑起战火。她年迈的父王牵着她的手在开满芷姜花的山林里行走,父王回头对她说,绿角,神不会应允,苍晖的爱情。

可是父王,神不是眷顾我们的么?她仰着头询问她苍老的父亲。她发间嫩绿的犄角像两朵刚刚苏醒的花苞,一点一点绽开其间鲜美的芬芳。这时候,她想起战马上的那个男子,他是主神佑护的英雄,人类的战神。为此她十五岁少女的心,因为父王说到的爱情而轻轻一颤。

这时候曙宫的门喀喀作响,她和父王站在石阶上仰望苍晖。一个绝色女子伏在他脚边,银色衣裙铺展在她四周,像是一片凌空泼洒下的月光。那女子神色安详,容颜温顺,她的唇角漾着一抹神秘的笑。她对恍惚的绿角说,你的父王错了,苍晖说,天地间的爱情,不用神的应允。

苍晖的脸上满是笑意,他的一只手放在那女子的黑发间,另一只手拿着碧绿的竹笛。

苍晖说,父王,您知道,您一直知道,这战事因您而来,这宿命的结,要由我亲手挑开。

父王握住绿角的双手,突然变得冰凉。他雪白的鬓发之间,那对墨绿色的角显得异常硕大而沉重。它们把他的头压得都快垂下去了。然后她果真就看见父王垂下头,双眼中赤红的光彩瞬间隐没,就像是两颗滚烫的红宝石,突然沉入了东海深处。他的悲伤和绝望来得那样迅疾和彻底,甚至连斥责苍晖的勇气都没有了。

父王就这样低垂着头离开。他的背弯得那样厉害,像是一张拉满的弓。苍晖对绿角说,我最亲爱的妹妹,我们的父王,已经老了。

绿角站在长满苔藓的石阶上,仰着天真的面庞。苍晖的叹息几不可闻:绿角,你是否还记得我们的母亲,五百年前那个同样红唇黑发的人类女子。你是否还记得,她是如何被一个鹿族帝王强占,而后又被无情抛弃。这曙宫里处处是她哀泣,她到临死,还在企盼我们的父王闵单,流给她一滴能治愈心伤的眼泪。

可是哥哥,父王说,那是因为他们的爱情不被主神应允啊。

那么,就让我来向我们伟大的主神证明,天地间的爱情,不需要神的应允。

她看见,玄婵的唇边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4

归旸的大军驻扎在东海之滨。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

战鼓擂响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他喜欢站在入夜的海岸边,倾听潮汐起落时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那种声音让他想起句(gou)国的晨昏,白色的鸟儿掠过天空,也会留下澎湃的声音。他或许站在秋风猎猎的城楼上,或许徘徊在幽深阴冷的大殿中,又或者只是,骑着战马一个人走过黄沙四起的练兵场。他的战袍在白鸟羽翼刮起的大风中肆意翻飞,宝剑在身侧哀鸣。可是他却泪流满面。

他是个英雄,人人都这么说。他是个战无不胜的英雄。

这个英雄带着句国的雄兵铁骑向东海之滨进发。他还记得,国君在病榻之上对他说的话:归旸,玄婵和整个句国,就交给你了。

他是个英雄。和所有英雄一样,都会与绝世红颜匹配成双。初见玄婵那年,他刚灭了西北角的蝠族,寻回朱红的寿鸟,被国君封为左将军。他于酒酣中乍见芙蓉吐蕊,年少的心却荒得那样凄凉。十年过去,他南征北战,难有闲暇。他的大军席卷四荒,把唯一由人类执掌的句国的威名遍洒天下。而他那颗荒凉的心啊,仍然落满黄沙。

他是英雄。人们都如此说。可是人们也说,他是个受神佑护的英雄。他的骁勇睿智,他的战无不胜,那都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受神佑护的英雄。

这天地如此逼仄,处处充满了神的铁笼。他的战马如何矫健,他的宝剑如何锋利,都破不开这神铸下的牢笼。他已经厌倦这样顺从的杀戮与愚昧的感恩,他是多么想知道,一个没有神的世界,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只是他不曾想到,东海之滨,代表祥瑞的云彩从这里升起,而此刻将要降临的,却是漫天愁云。这种意外,就像是他遇见一个叫绿角的少女那样,充满着不可预知的结局。

5

营地里充斥着喧嚣嘈杂,那一夜句国的圣舞节到来。从遥远的国境内挑选来的娇美处子被架上祭祀台,万千句国将士在台下欢呼。他们要亲眼看到烈火是怎样焚烧过祭祀少女年轻美丽的身躯,将她纯洁的灵魂献给高高在上的主神。

那一夜归旸醉酒。军中的祭司点燃祭台上的火把。烈焰中他看见少女在挣扎,她如花的容颜狰狞痛苦,婴儿般白皙娇嫩的皮肤很快在刺鼻的焦灼味中化成碳黑色灰末,海风起来时,呼啦啦四处飘散。归旸醉了,他的声音在嘶吼:熄灭,让这罪恶的火焰熄灭。

将士们惊愕地望着他,这言词,对神是如此不敬啊。

祭司的清酒泼洒在他脸上,祭司说,那是不洁少女充满罪孽的魂魄,而我们的左将军,他是无罪的。

新的少女被绑上祭台。祭司说,但愿她有最纯洁的灵魂,让我们的主神平息怒火。

人群在欢呼。归旸独自离开。

他听见一种声音,一种月亮照在涨潮的大海上的声音。他看见十五岁的少女绿角赤脚站在海边,两只湛蓝的眼睛里流出海水一样的眼泪。她的调门异常高亢,那种曲调怪诞至极。

天高九重兮,何企无极?幽明之占兮,死生之莫能与……

绿角向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她的歌声停止了。她说,那真是罪恶的火焰。

她小小的身子在归旸面前挺得笔直,微凉的双手握住了他健壮的手臂。她是在用少女初萌的爱意,给他微弱却坚强的支持。她说,你是人们所说的英雄归旸。

她发间绿色的幼嫩的犄角,花儿般在他眼前绽开。他用手轻轻拂上去,软软的,让她有一点疼。他说,是的,我是归旸。句国的归旸。

她在笑。可我知道的,你和我的哥哥一样,你们都相信,如果天道有错,为什么不能逆天而行?

他落满黄沙的心间,突然开出鲜花。

6

军队攻打到距曜阳殿不足十里的地方,整个鹿城被一层淡紫色的雾霭笼罩起来。归旸的士兵无法前进,激烈的厮杀声变成死一般的沉寂。

父王闵单对绿角说,和我一起祈祷吧,祈祷主神的佑护,保佑鹿族不亡。

绿角问,五百年前的劫难,是否也是如此?

父王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哀伤的东西,他说,那是一个太久远的故事,以至于很多情节,我都已经不太记得。

你们的母亲丹晔那时还是句国公主,而句国是人类建立的帝国。他们繁衍生息千万年,恩承馈赐,听从主神的指引和召唤,从不曾想过要逆天而行。直到丹晔生活的那个时代,句国出现了一个神奇的铸剑人暄石,铸造出一把唤作破天的神剑。

破天出炉之时,四野之中阴风横行,铸剑人暄石死于天火焚身。破天留在句国,传言能使天道逆行,弃绝神的尊严与权威。暄石死后,群族混战,只为争夺能够摆脱主神掌控的神剑。那是五百年前,正是我野心勃勃的时候,我也加入了那场混战,并夺得你的母亲。

你母亲丹晔,她是句国最美貌的女子。我们相爱并结合,在曜阳殿中,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助我得到破天,却给鹿族带来前所未有的灾难。这片森林,五百年前它曾经广袤无垠。可是从那时起,就不断有其他凶残的异族进犯疆界,一向安好无争的鹿族子民成片倒在血泊中。丹晔成了鹿族的罪人,那把破天,它不仅不能够抗衡神力,甚至连沙场杀敌都无用。这是神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绿角,你要知道,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和我们伟大的主神抗衡,我们这些平庸的族类,如何有资格去辱没神的智慧和尊严?

鹿族的臣民要求处死丹晔。我知道,这就是神对叛逆者的惩罚。那时她腹中还孕育着我亲爱的小公主绿角,在她等待死亡的最后一段时间,我日日跪在东海滨向主神祈祷,祈求他的宽恕。从遥远天边我听到神的声音,他说破天要和逆天的人长埋地下,人类将从此短寿,而鹿族,必在五百年后付出沉重代价。

从此战火平息。你出生那天,丹晔死在密林最深处的曙宫。我把她和破天埋葬在曙宫阴冷潮湿的地下,只留一颗东海深处的蛟龙珠陪伴她。你的哥哥苍晖,就成了曙宫的主人,日日用碧绿竹笛,吹奏丹晔最喜欢的曲调。

只是绿角,我没能想到,五百年的劫难来得这样突然,仿佛时光回流,我的儿子苍晖,也因一个人类女子,把鹿族带进新的血雨腥风中。

绿角,你可知道,神不会应允这样的爱情。一切逆天的举动,都是自毁。

7

归旸在曙宫外的丛林里遭到苍晖的伏击。孱弱的苍晖跨上战马,也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战士。他高举着光彩照人的蛟龙珠,朗声对归旸说,你看,句国的殿堂上燃起了祭奠死者的香火,为君王哀悼的铜钟已经撞响。你为什么还不归去?那个中土强大的人类帝国,从此将是你的天下。

归旸仰天大笑。苍晖,我们都知这蛟龙珠预言的结局——句国大乱,鹿族必亡。可你又为何出征?你又为何,违背神的旨意?

苍晖的脸上始终含笑,他的右手握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那剑尖指向大地,有自森林而来的风滚过剑锋。他说,好,归旸,且让我们看看,这逆天的结局,到底会是怎样。

那一仗惊天动地。绿角在曙宫的高大台阶上,只能看见远处惊飞的林鸟和越来越浓的紫色雾罩。黄昏,厮杀声都渐渐听不到。当丛林里最后一丝光线消失的时候,她在嗒嗒的马蹄声中看到苍晖归来,他的手臂上有新鲜的伤口在淌血,他的脸上却有凯旋的喜悦。

绿角,我亲爱的妹妹,归旸已重伤迷失在丛林中,我们最强大的敌人,他的生命将消散在明日清晨的雾障里,他的鲜血将浇灌在丛林的湿地上,催开最后一朵含苞的芷姜。

苍晖的脸上有前所未有的轻蔑和狂妄,他手中的宝剑还散发着森冷的光。他伸手摸摸绿角头上那对幼嫩犄角,指着头顶的天空不无讽刺地说,你看,我打败归旸,已经逆转天命更改预言,天又如何,我们伟大的主神啊,他是否正算计,如何降灾鹿族,诛杀苍晖呢?

他的笑声在曙宫上空飘荡,绿角抬头凝视天空的时候,有大雨如注。她听见玄婵的声音,诡谲且飘忽。她说苍晖,破天终于现世,天道原来真可逆行。

8

归旸躺在腥味弥漫的草丛里,仰望着树缝中透出的点点星辉。苍晖手中的剑刺穿了他的右胸,整个肺部像是要炸裂一样疼痛。

他的意识尚未模糊。他扯动了一下嘴角,嘲笑这突然逆转的局势。他想起苍晖手中那柄寒光闪闪的宝剑,原来,那就是破天。

他感到身体里的血液在慢慢变冷,夜晚的湿气向他伤痕累累的四肢攀爬过来。他终于见识到句国传说了五百年的破天,那可以违逆天命的破天。原来,它真的可以逆转结局,即使是如苍晖一样孱弱的对手,都可以变成所向披靡的英雄。原来,原来被囚禁在神的牢笼中的生灵们,真的可以期待一个没有神的世界。

可是,他输了,他无法再看到,一个无神的世界,究竟有多么美好。

他陷入一种半昏迷状态,像是听到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一双温柔的小手正在他的右胸上移动,他的唇齿间突然就充满了芷姜花的清香。他做了梦,梦见那十五岁的少女绿角牵着他的手,她说你要醒来,我的英雄归旸。当你看见九朵环抱的桑花,你就采下来疗伤,当你听见白鸟振翅的声响,你就跟随它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她轻盈的身影一下子就飘远了。他在骤失温暖的颤栗中醒来,九朵藏兰的桑花环抱着盛开在他脚边。那些花瓣上还带着未干的晚露,他采下来握在手中,却感到它们是炙烈而非冰凉的。

桑花在他胸上盛开,血液重新温热起来。这时他听见白鸟振翅的声音,那是他在句国的天空下常常见到的鸟儿,它雪白的双翅在月光下如同润洁的玉石。它在他头顶盘旋,扑动羽翼时发出“旸、旸”的叫声。它引领着他在紫雾中穿梭,直到退出密林,回到海滨。

他在见到营地篝火的那一瞬昏迷过去,他最后的意识中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发间是尚未发育完好的鲜嫩绿角。她仍在忧伤地唱着那首歌:天高九重兮,何企无极?幽明之占兮,死生之莫能与……

9

玄婵手中的酒杯荡漾着瑰丽的红。她绝美的面孔上浮现神秘且凄凉的微笑。

苍晖,我的爱人,请饮下我为你斟满的这杯美酒,从此后,俯仰天地,我再不会称任何男子作英雄。

苍晖的笑如此放肆,玄婵啊,千秋万载,我们的后代会记得,这唯一逆转了神意背弃了天道的英雄,他的手中剑胸中血,都只为一个女子挥洒。

瑰丽的红在他唇边被饮尽,他的笑渐渐止歇。他烟灰色的眼眸中只看见玄婵神秘且凄凉的笑。他终于懂得,终于懂得啊,他亦不是配称英雄的男子,破天的结局,还不可能在他手上止息。

大殿上烛火点点,苍晖在高高的石椅上安睡,他的面容那样平静,就像是餍足的婴儿。他的唇角渐渐渗出瑰丽的红,那红一直蜿蜒,让他苍白的脸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美。

烛火把玄婵的影子印在大殿的屏风上,她在苍晖渐冷的唇边印下最后一吻。她想起了父亲的话:玄婵,破天是只属于句国的荣光。

那柄寒光闪闪的宝剑,在曙宫大殿的石桌上,发出泣血的哀鸣。

白鸟的影子划过暮色中的天空,玄婵在羽翼卷起的大风中,流下两行清泪。

10

归旸说,绿角,你不该到敌人的营地里来。

他这样说的时候,正是太阳落到地平线以后。凉白的月亮从海中升起,咸湿的海风中绿角闻到了他身上桑花的味道。海水漫上她赤裸的脚背,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头顶那双嫩绿的犄角,微痛,并有些灼热。

她用幼嫩的犄角抵着他的胸膛。她说归旸,你知我是闵单的女儿,你也必然知道,五百年前破天的秘密。

归旸的唇边有一抹苍凉的笑意。他说,是的绿角,我和玄婵,皆为破天而来。可是绿角,我不能预料到,东海之滨,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会对我微笑。

她摇头,再摇头。一个盛大的阴谋,一个始于爱情的阴谋。玄婵内应,归旸外合,对决的假象,苍晖的惨死。此时此刻,她知道,曜阳殿中已经血流成河。她听到了父王苍老的声音,他说我们没有资格辱没神的智慧和尊严,我们的一己之力,对于神定的结局而言,是如此微不足道。

破天已在玄婵手中,句国的大军已血洗了鹿城。她说,你必须归去,而我,也将回到曜阳殿,同我的父王子民在一起。

不,绿角,蛟龙珠预言鹿族必亡,似成谶语,你若一去,玄婵的剑怎会放过你?

她笑。破天已经现世,鹿族不会灭亡。

可破天握在玄婵手中,她的剑锋将直指你的胸膛。

那就让我用死亡的代价来看看,逆天的结果到底会怎样。她的双手展开,白色的身影迎着阴风最烈处飞去。

归旸的脚步追随着白鸟,他在呼喊,好吧绿角,若是逆天,我们就是最初的,不需得神佑护的英雄。

是的,我的爱人绿角,你不曾知道,当十五岁的少女将她幼嫩的绿角抵在我胸前的时候,那不被神应允的爱情,已经扎根在欢跳的心。

来吧,我的爱人归旸,我会让句国昌盛,我会让鹿族不灭,我会让不被神应允的爱情,开出喧嚣繁盛的花朵。

月沉了,桑花在他胸膛盛开。归旸握紧手中宝剑仰望苍穹。那里黑云密布,闷雷响起。他的脸上有讥诮的笑,他说,绿角,主神的威严,让我们来领教。

11

那种疼痛比丧失生命更可怕,可是她如此欢欣。她的头顶,她乌黑的发间,那双鲜绿的可爱的犄角,此刻正躺在她的掌心。

鲜血从头顶流下来,她将绿角放进苍晖已透凉的口中,她湛蓝色的双眼慢慢有液体渗出,她直立的身体开始匍匐,僵硬。

她已经完全成为一只鹿,一只失去了双角不能再成人形的九色鹿。痛楚在她身体里蔓延,她开口便是鹿的鸣叫。可此刻她相信,天道可逆。

是的,她的父王错了。他不知道,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她不靠祈祷,她笃信爱情,她也有破天的决心来扭转结局。

她开始像她的姐姐们那样在丛林中奔跑,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的姿势也可以如此优美和妩媚。曜阳殿的杀戮声越来越近,她已经听见归旸手中的那柄剑,和玄婵手中的破天交接时,发出的那种清音。

绿角在奔跑,在铺展在曜阳殿上空的紫色祥云上奔跑。她发出欢快的鸣叫,她在呼唤酣战的归旸,来,来到我的背上,让我带你回句国,给那广袤帝国一个繁华的盛世景象。

归旸伏在她背上,她冲天而去的身姿多么欢快而充满希望。鲜血从她头顶流下来,归旸炙热的手掌覆在她的发间,她听见乌云破开的声音,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啊。

只是,那寒光像破空的羽箭,自归旸后背穿透过来,深深埋入她的胸膛。她盛开着大朵梅花的紫色身躯从空中坠落,她雪白的四蹄开始软化成少女的四肢。她在归旸怀中,在迎向太阳而去的途中坠落。绛紫的云彩在她身边散开,她看见归旸的笑脸。她和他带着破天,像两只从天而降的鸟儿,落向未知的地狱。

她听见玄婵的哭泣,那投掷出破天的双手上,沾满了鹿族的鲜血。玄婵问,你们这一刻可曾害怕,那不受神应允的爱情?而那种爱情,究竟有多么美好?

这时,她看见东海上有一只孱弱的九色鹿在奔跑,他烟灰色的双眼正朝向海的远方,一个属于鹿族的新的远方。而近处,玄婵面带期盼。

我们可曾害怕?归旸的双手紧紧抱住她。他们的眼泪在跌向地狱的途中和着真诚的喜悦。她听见归旸的声音,那是一个不需受神佑护的英雄面向天地所发出的自由的呼号:我们从不害怕,就像太阳不惧怕乌云的遮挡,大海不惧怕骤起的风浪。玄婵,回去故土吧,代我做好句国的君王。从此你将看到,句国无比强盛,鹿族不会灭亡。我们用死亡获得了爱情永生的权力,我们已经改变了神定的结局。玄婵,还有什么力量可以让我们惧怕?若是你早如苍晖一样明白,天地间的爱情,不需神的应允,若是你早明白啊,你会知道,它是多么美好。

头顶有雷声滚过,他们听见主神的咆哮,他在诅咒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平凡族类,不像五百年前的生灵一样向他乞讨。他不允这意外的结局,不允这无所畏惧的自由的爱情。可是那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远,终于,天怒止息,太阳从云层后跳了出来,金色的火焰瞬间燃遍大地。百鸟飞翔,新土滋长,带着芷姜花的少女在歌唱:天高九重兮,何企无极?幽明之占兮,死生之莫能与……

可是这用生死破开的天地,再也无惧天高九重,神威不可逆。那把破天,它在每个人心里,那是勇气,是质疑,是对神权最彻底的藐视,是对自由最执著的追求。

我的爱人绿角,你可看见东海之外的森林里奔跑的鹿群?

我的爱人归旸,你可看见句国废弃的祭台上旋舞的少女?

是的我们在通往地狱的途中看到,一个无神的世界,是多么美好。

12

若我们要坠入永恒的地狱,至少留了一个天堂在人间。

这个人间,所有的生灵可以自由生长。多少年后,当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站在东海之滨,对着初升的太阳仰天高歌的时候,来自海上的风会吹来咸湿的气息。那是绿芽破土的气息,那是自由的气息,那是没有了神的世界里,太阳追逐月亮,天空亲吻大地的气息。有人会记得我们的名字,当他们的爱情如盛开的桑花,如飞翔的白鸟,如自由奔跑的鹿群,幸福地招展在天宇之下。

我们会在地狱里向此仰望,我们终于微笑着证明,天地间的爱情,不再需要神的应允。

这道理,其实我们早已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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